就在這裡分手,我們都一起送陶方伯到江邊上船。”
當燈籠火把、各色執事前後簇擁著幾十頂綠呢藍呢大轎出現在江邊的時候,曾國藩正兀然坐在船艙裡,望著汩汩北流的江水出神,心想:湘潭並沒有勝仗的訊息傳來,看來多半也敗了。長毛確實會打仗,怪不得兩三個月間,便從長沙一路順利地打到江寧。突然,他看到一列龐大的轎隊向他走來,心裡覺得奇怪:如此浩浩蕩蕩的隊伍深夜來到江邊,一定是湘潭獲勝了,駱秉章帶著文武官員們前來祝賀。自從嶽州敗北逃到水陸洲兩個月了,除開左宗棠來過幾次外,從沒有一位現任官員登船看望過他。徐有壬、陶恩培等人好幾次送客到江邊,都不肯多走幾步上他的船,想不到今夜大出動。但他又不大相信,對康福說:“你上岸去看看,可能是駱中丞他們來了。打聽好了,就上船來告訴我。”
康福走後,曾國藩趕緊收拾一下,戴上帽子,穿好靴子。一會兒,康福進艙了,滿臉怒氣地說:“駱中丞倒是來了,但不是看我們的。”
“他們到江邊來做什麼?”曾國藩不理解,不是來賀喜的,深夜全副人馬到江邊,為的何事呢?
“說是陶恩培榮升山西布政使,今夜剛在巡撫衙門裡結束了宴會,駱中丞、徐方伯等人親自送他上船。”
像重病之人盼來的不是救星而是死神,曾國藩頹然倒在船艙裡,嚇得康福忙把他背到床上。曾國藩想到自己如此辛苦勞累,親冒矢石,盡忠國事,得到的卻是失敗、冷落,陶恩培嫉賢妒能,安富尊榮,尸位素餐,卻官運亨通,步步高昇,憤怨、不平、痛苦、失望,一時全部湧上胸膛。他睜開失神的三角眼,對康福說:“把貞幹叫來!”
曾國葆的貞字營(即原來的齡字營)死傷最重,聽到大哥叫他,垂頭喪氣地進了艙,走到床邊問:“大哥,這會子好點了嗎?”
“你帶幾個人到城裡去買一副棺材來。”
國葆大吃一驚,帶著哭腔說:“大哥,你不能再尋短見了,你要想開點!”
曾國藩鼓起眼睛吼道:“不要多說了,叫你去你就去!”
大哥與滿弟之間相隔十七歲,國葆從來是敬兄勝過敬父。他儘管心裡十分不情願,也不敢與大哥頂嘴,只得說聲“好,我就去”,就退出了船艙。出艙後,他趕緊把這事告訴康福、彭毓橘,叫他們務必不能離開半步。
透過船上的窗戶,曾國藩看見離他三百步遠的江邊燈火明亮,陶恩培滿面春風地與各位送行的文武官員、名流鄉紳一一拱手道別,各衙門和私人送的禮物,一擔接一擔地抬進陶恩培的座艙。陶恩培的大小老婆們,一個個披紅著綠、花枝招展地被扶上跳板,一扭一擺地走進船艙。半個時辰後,陶恩培才登上甲板,在眾人一片“珍重”聲中,官船緩緩啟動。然後,一頂接一頂的綠呢藍呢大轎氣派十足地向城裡抬去。似乎誰都沒有想到,有一個從靖港敗回的前禮部侍郎、現任欽命幫辦團練大臣就在離此不遠處。
曾國藩此時已萬念俱灰,決心一死了之。但既奉命辦事,就不能不給皇上最後一個交代。他提筆寫了一封遺折:
為臣力已竭,謹以身殉,恭具遺折,仰祈聖鑑事。臣於初二日,自帶水師陸勇各五營,前經靖港剿賊巢,不料開戰半時之久,便全軍潰散。臣愧憤之至。不特不能肅清下游江面,而且在本省屢次喪師失律,獲罪甚重,無以對我君父。謹北向九叩首,恭折闕廷,即於今日殉難。論臣貽誤之事,則一死不足蔽辜;究臣未伸之志,則萬古不肯瞑目。謹具折,伏乞聖慈垂鑑。謹奏。
寫完後,又仔細看了一遍,改動兩個字;想了一下,又附一片於後,片中稱讚塔齊布忠勇絕倫,深得士卒之心,請皇上委以重任,並保薦羅澤南、彭玉麟、楊載福等人。
遺折遺片寫好後,曾國藩反覺得心靜了些。他想起應該向弟弟交代幾句辦理後事的話,於是又拿出一張紙來,寫道:
季弟:吾死後,趕緊送靈柩回家,愈速愈妙,以慰父親之望,不可在外開弔。所受賻銀,除棺殮途費外,到家後不留一錢,概交糧臺。國藩絕筆。
現在,曾國藩輕鬆多了。他要好好思考一下,究以何種方式自裁:投水,還是上吊?
左宗棠的藍呢大轎緊隨著藩司徐有壬的綠呢大轎之後。對這種官場的虛文應酬,他深感厭倦,本不想到江邊來送陶恩培,只是因為想看看靖港敗退下來的湘勇陣營最近是否有所變化,才隨著駱秉章出了城。他看到水陸洲一帶船破桅斷,燈火稀疏,心中甚是不忍,決定明早再一人前來看望曾國藩。猛然間,他見前面有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