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聽在慕容衝耳中,卻彷彿是一種不善的暗示。提醒著自己,自己早已不在燕國,一切早已不似當初。那些因為昏迷而被短暫遺忘的記憶,又再一次復甦過來。他搖搖頭,痛苦地將頭偏向裡內,再度閉上了眼。
清河原本還想說些寬慰之辭,見他如此便也只是沉默。設身處地地想了想弟弟此刻的境遇,不由得掉下淚來。
“苻堅……待你如何?”半晌之後,慕容衝卻忽然開口。只是臉仍舊向著裡內,並不回頭。
清河聞言匆匆拭了拭淚,答道:“陛下待我不薄,衝兒無需為我憂心。”一句“倒是你可要保重才是”停在唇邊,卻遲遲無法說出口。
而慕容衝卻似早已料到她心中所想一般,低低道了句“我亦無妨,姐姐無需掛礙”之後卻只是長久的沉默。清河在一旁看著他許久,卻究竟再不知如何開口。待到再度輕喚他時,卻發現慕容衝已然沉沉睡去。
清河探身,再一試額前,卻已是燙得怵人。
倉皇之下,清河將御鳳宮內的所有宮人悉數喚入。宮人一陣忙亂地侍候慕容衝用藥,又為他換上了新的裡衣。清河憂心地守在一旁,直至二更天時,才不得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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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衝這一昏迷,便是數日。
他尚還年幼,那初次且如掠奪一般的情事,對他而言有如一場夢魘,牢牢地籠罩在頭頂。那些點滴在身心之上,都留下了太過深重的痕跡,以至於無論是夢是醒,都全然揮之不去。
夢中破碎地浮現出許多畫面,有真有假,有虛有實。恍然間,他時而處在故國,在眾人的讚譽之中不可一世,然而畫面一轉,一切灰飛煙滅。直到一張臉忽然出現在眼前時,便是夢的終結。那張臉神色平靜,卻透著一股威迫之氣。他一點一點地朝自己逼近,始料不及地挑嘴一笑,然後抓起自己的衣襟,狠狠撕裂……
不!
慕容衝想要呼叫,不知為何卻發不出聲音。掙扎間,他驚惶地睜開眼,才發現這原是一場夢。
然而即便如此,整個人卻依舊止不住顫抖,淚水混雜著額上的汗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佈滿了面頰。
許多次的,他都是在這樣的夢中倉皇醒來,然後在失去意識中睡去。然而這一次,他一閉上眼,那張臉卻依舊留在腦海裡。
慕容衝死死地抓住身側的被單,想要拼命止住周身的顫抖,然而手足間使不出力來,淚水卻是不爭氣地不住下落。
他立刻伸手胡亂地擦拭,並憎恨著自己的懦弱和無能。這原本是他決不願承認的事,而此刻卻不得不以此種方式去面對。
自嘲地笑了一聲,慕容衝掙扎著起身下了床。然而腿腳方一落地,整個人就栽下床去。多日的高燒未退,讓他此刻已是周身無力。慕容衝咬咬牙,強忍著後…庭處撕裂般的痛楚,慢慢站起身來。
推開門,步入院中。
其時正值隆冬臘月,院中清靜無人。唯有梧桐遍佈,黃葉如雲。階前月華如水,流動在足下,更添幾分悽清蕭索。
慕容衝一身素白的裡衣,迎著穿堂的夜風立在石階之上。寒風吹打在身上,那種如刀割般疼痛讓人霎然清醒了幾分,卻在周身帶來一種莫名的暢快之感。
只因這些,對他而言早已算不上痛楚。
許久之後,慕容衝緩緩舉步,行至院中梧桐樹下。仰首而觀,忽地便想起古人“鳳凰非梧桐不棲”的傳說來。自嘲地笑了笑,自己雖為鳳凰,然棲身此處,卻著實是身不由己。如此想來,倒著實諷刺不已。
走近一根垂下的枝葉,輕輕握住了其上的一枚枯葉。然而方伸出手,袖中的手腕便露出半截。其上青紫的縛痕凌亂交錯著,色澤依舊如初。
慕容衝整個人猛一顫抖,忽地用力,將那枯葉連帶著瘦枝一併扯下。那梧桐入冬之後,其葉早已枯黃,懸在枝頭本就搖搖欲墜,在這力道之下盡數墜落。
葉墜如雨,紛揚而落。素衣廣袖,長身而立。這原應是一副極美的畫面,然而樹下的人卻沒有分毫的興致,神色沉凝地拋去手中已近粉末的殘葉,轉身便拂袖而去。
次日,又是高燒不止。
然而並無人知曉慕容衝病情惡化,實則是深夜受寒所致。御鳳宮的使女們見狀只能憂慮不已,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而苻堅自打吞併燕國之後,便一直忙於善後之事。這些日子,他接到留在王猛來自鄴城的書信,信中對燕國國內的近況做了簡要的交代,苻堅一向信任王猛,見其信中所言一切安好,便也放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