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麼過來的?〃曉鷗問。〃過來〃的意思是過境媽閣。史奇瀾還不上錢,曉鷗在海關把他掛了號,只要他一入境,海關就會通知她。海關沒有通知,證明他沒透過正當途徑進入媽閣。
老史又微笑一下,沒有回答。曉鷗於是明白他是從珠海偷渡過來的。四五千塊錢就有人幹這個,什麼樣的垃圾、破爛都可以被運送過來、過去。老史如今一副做垃圾的坦然。五年前的史奇瀾讓曉鷗還做過夢,那是個容易讓女人做夢的男人:仙風道骨,人間煙火味極淡;你懷疑他用一點點大麻,但很適量;還懷疑他年輕時作詩,當然年輕時人人都把自己寫的半不拉嘰的句子叫做詩。他帶著四十歲男人極少有的素淨的美,走進曉鷗的視野。曉鷗那時在媽閣剛做出點頭緒,史奇瀾是她當時接待的最大闊佬。他一直是中式褲褂,略長的頭髮,一個超齡公子哥,也像公子哥一樣賭起來下手豪壯。最開始他還輸五六局贏一局,後來就不對了,兵敗如山倒地輸,先輸掉兩個工廠,後來印尼和菲律賓的木場也從賭桌上走了。幾億家產,一表人才,可憐現在靠偷渡船當垃圾給運進媽閣。
曉鷗想到老史剛才見面說的話。他想了想還就只剩她梅曉鷗一人可以投靠。他躲開人類也躲開陳小小和孩子,就想出這一著好棋來?他來找曉鷗的目的是求她在媽閣為他找個住處,他把幾件海南黃花梨的雕刻押出去,做重整旗鼓的本錢。他假如身上有住店的錢,一定不會來找梅曉鷗,這點曉鷗明白。儘管老史輸成一副空殼子了,差的酒店還不肯住,打起曉鷗的主意來,因為他知道曉鷗是賭廳老闆的寵物,手裡掌握兩三間賭廳招待大賭客的免費房間。賭場拉人下水,甜頭先要給足。老史就因為多年前那點甜頭眼下吃苦頭。老史補充說陳小小看他像看賊,能偷出來的就是那幾件,太大的偷不出來,太貴重的也偷不出來,因為它們都被債主作了價抵債了。史老闆現在所有的債務加起來比他財產、房產的總和還多出一倍,史老闆要是跟梅家阿祖梅大榕去了,海水吞沒的不過是一個比一文不名還窮的老史;比一文不名還要窮一億多元。赤字一億多元值多少條史奇瀾的命?曉鷗想,與其這樣,不如讓他活著,不如讓他住進豪華客房吧。她為史奇瀾買了單:兩個菜都是這老舊餐館裡最貴的,史公子畢竟是公子。
史老闆推著一個沉重的大旅行箱,跟著曉鷗來到馬路上,他從陳小小眼皮下偷出來的黃花梨物件都裝在裡面。媽閣地方毫不風雅,但願有人識貨,能讓老史賣個好價,把他工廠半年的水電費先還了。不然水電公司先攔著他,不讓他開工。曉鷗問老史,現在大陸的拍賣會名目繁多,何不在大陸把黃花梨雕刻出手。大陸盯他的人太多,賣出的錢會直接進債主賬戶。別人不盯,陳小小那小娘兒們也饒不了他,現在只要有一分錢進賬,小小都會拿出一沓賬單摔在他面前:物業費欠了兩年多了,工廠的工人來討工資把鐵門都推倒了……
阿專見曉鷗和老史走過來,把菸頭往黑夜裡一扔就往停在十幾米外的轎車走去。
〃阿專,替史總拎行李!〃曉鷗呵斥道。
史老闆說他自己行,自己來。曉鷗又催阿專一句,阿專才蠢蠢欲動地走過來,拎起老史的箱子,放進車後備廂,落魄到底的史總連阿專都可以怠慢,阿專在媽閣這個大碼頭總算有人被他怠慢。
〃你送史總去房間,我那邊事情還沒完呢。〃曉鷗朝MGM那燈光塑成的輪廓擺擺下巴。她急於從史奇瀾身邊走開,一個輸成負數的負生命壞她的心情。她不能不聯想到他是透過她輸的,當然,媽閣的疊碼仔成百上千,其中任何一個都會成為他走向輸的橋樑。
回到MGM西餐廳是十一點四十分,段凱文在喝餐後咖啡。老劉的額頭抵在鄰座的椅背上,醉相難看,像個倒了的酒瓶子。段凱文看見曉鷗馬上看了一眼手錶:你去了可不止一會兒。曉鷗抱歉地笑了笑,撫平裙子後襬在他身邊坐下來。
〃今晚就不玩了吧?〃曉鷗說。
〃聽你的。〃
〃一會兒去蒸個桑拿,早點睡。明天精神會好點,再接著玩。〃
〃都聽你的。〃
段總還能看不出你梅小姐的心事?一定來了個大麻煩。剛才去了四十幾分鍾,把麻煩暫時平定一下,有口無心地吃幾口溶化的冰淇淋,還要接著去發落麻煩。曉鷗確實是要去接著發落老史,叮囑他不準近賭場一步。
段總陪她細嚼慢嚥,突然說:〃你放心,我已經讓人匯錢了。〃
這話曉鷗是懂的:我輸的一千多萬絕不會賴賬;我不是你剛才去見的那個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