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到了大路,那上面的積雪已讓行人和車馬踏得硬實了,杜滸便讓她下來自己走。那雪地滑溜得如同冰面,她免不得摔了幾跤,卻一點也不惱火,一邊爬起來,一邊嘻嘻笑個不停。
那天晚上,又是卷地的北風,帶來了又一場雪。奉書這回淡定了許多,只見前方一條大河讓白雪覆蓋著,河面上靜靜地跨著一座又寬又長的石橋。一輛馬車從大霧中駛出來,慢慢滑過雪地,上了橋,留下兩道重重的車轍印,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遠方。
而那橋邊的欄杆上立著一串凸起的大雪球,似乎有數百個之多。奉書忍不住伸手去摸,拂掉雪一看,下面竟雕著一個栩栩如生的石獅子,活靈活現的彷彿正在瞪她。奉書又驚又喜,連連擦出了五六個石獅子,大小胖瘦、神態動作都不一樣。
杜滸用袖子將橋頭的石板擦了一擦,露出幾個字來,“盧溝橋。大都南方的門戶。過了河,就是都城地面。來罷!咱們走。”
奉書極目遠望,只見白皚皚的一片,整個天地似乎都在虛無縹緲之中。她有些不太相信,又有些悵然若失。
杜滸拉過她的小手,一步步走過盧溝橋去。她一定要走在橋的邊緣,認認真真地數那石獅子。被雪覆蓋的石獅子上,便留下了一個個小手印兒。橋面上一大一小兩串腳印,一路延伸到遠方的風雪裡。
第80章 石郎草草割山川,一落人手三百年
別處的積雪都是潔白的,唯有在這裡,是黑的。
滿地的泥漿混著冰水,稠得像粥一樣,被幾千雙腳來來去去、毫不在乎地踩著。泥坑發出咕嚕一聲響,冰涼的泥點子濺到不遠處其他的泥坑裡,和另一片黑色稠粥融在一起。
踩在那泥漿上的,除了各式各樣的靴子和鞋子,還有馬匹、騾子、毛驢和牛的蹄子,以及它們身後拖著的、大小不一的車輪。那車上載著的,有日常需要的青菜、鹽巴、布匹和糧食,也有世界上最稀奇最珍貴的寶石、生絲、香料和皮毛,就連最淵博的學者也難以說出每一樣物品的產地。
而那些車仗的主人,他們的衣著和膚色,都比盧溝橋上的獅子還要種類繁多。他們有的渾身光鮮,有的風塵僕僕,都帶著萬里之外的陌生氣息。他們各懷所求,從世界的各個角落蜂擁而至。他們操著不下二十種不同的語言,在牛馬的腥臊氣味的圍繞下,寒暄、還價、爭吵,交換著手中的金塊、銀錠、銅板、紙鈔、還有印著異域人像的銀幣。人和牲畜身上散發著熱氣,將落在地上的新雪迅速融化了。
道路兩旁,是磚頭搭建的一排排簡易房屋,和一棟棟髒兮兮的白色蒙古包雜在一起。那裡面,喧鬧聲也是此起彼伏。有人在高聲飲酒行樂,慶祝又一樁大宗生意的達成。有人在鞭笞自己的僕人小廝,哭叫聲和馬嘶聲混在一起。還有些濃妝豔抹的婦人出出進進,她們有的柳眉鳳目,有的捲髮碧眼,有的黑如墨汁,有的白如牛乳,一個個款扭腰肢,嬉笑怒罵,舉止風流。
在這片簡陋而生氣蓬勃的區域後面,矗立著一道不過三四丈高的夯土城牆。牆面上甚至沒有包裹任何磚石,只是簡單地鋪著蘆葦織成的席子,勉強保護著牆體不被雨雪沖刷浸泡。百姓們管這叫“蓑衣披城”。比起許多南方城市的高牆深壑、磚石牆體,甚至城門口建著一個套一個的甕城,這道又松又垮的土牆顯得不堪一擊。但是又有誰會來攻打這座城市呢?住在城牆裡面的那個人,是當今世界上最為強大的君主,四海為驅,八方聽命。他的軍隊,曾讓萬里之外的人民顫抖哀號。
一條窄窄的河渠從城裡流了出來,帶出城中的穢臭氣息。門外的關廂地帶,無數的棚區和市場像蟻穴般蔓延。大多數平民百姓住在城郊,或是舊時的金中都,又稱為南城、舊城。儘管中都故城早就被蒙古騎兵焚掠一空,城裡的廢墟瓦礫比居民還要多些。
每一個初來大都的旅人,都定會被這裡的光怪陸離迷住雙眼。而此刻迷路迷得最厲害的,當屬縮在一座蒙古包後面的那個漢人小孩了。奉書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走丟的,只記得看到一頭好奇怪的牲畜,像馬,後背卻高高腫起,蹄子也比馬匹大了許多。她從沒見過這樣的怪物,忍不住鬆了師父的手,伸手摸了摸它的皮毛,流連了一小會兒。
下一刻,便有一輛騾車駛來,駕車的人一邊用蒙古話罵著“蠻子”,一邊橫衝直撞,濺起齊腰高的泥水。道旁的行人紛紛躲閃,她也趕緊跳著躲開,被裹在人潮裡,腳不點地移動了好幾步。等那車過後,她便只剩自己一個人了。
她有心想開口問路。可週圍的每一個蒙古人、色目人,都長得比廟裡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