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若是還在,會不會也住進了一個彎鼻子的色目人?他會不會也拿著一個大鞭子,隨意抽打家鄉的那些漢人小孩?
她突然想到了“鳩佔鵲巢”這個詞,心裡一下子不是滋味,只想將那色目人狠狠地罵幾句、踢一腳,才解氣。
但這一年來的經驗和閱歷告訴她,這樣做於事無補。若說那些侵佔她家鄉、害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是一隻醜陋的猛獸,眼前這個用鞭子抽人的色目人,充其量不過是猛獸腳爪上的一根指甲罷了。
她只得像大人一樣嘆了口氣。
那達魯花赤的車仗拐了個彎,在一個圓頂小樓旁邊停下了。那色目長官前呼後擁地進了去。
奉書從沒見過那樣的建築,使勁拉杜滸,問:“那是什麼?”
杜滸語氣有些猶豫,卻是答非所問,說這些色目人,長得倒有點像當年看守他們的那個回回。
奉書繼續刨根問底:“那他們去做什麼嘛!”
杜滸笑道:“小丫頭,你這是在考我呢?我又不是北方人,怎麼知道?”
奉書吐吐舌頭。他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隨後,那小樓後面的磚塔頂上就傳來了綿長嘹亮的歌聲,音調九曲十八彎,似乎是有人在唱經。
幾個達魯花赤的隨從候在那小樓外面,聽到歌聲,紛紛從身邊拿出軟墊,就那麼當街跪了下去,面朝西方,朝著一個並不存在的佛爺磕頭,然後雙手合十,似乎是在虔誠地祈禱。
奉書看呆了,可是又不敢多看。這些人難道是中邪了不成?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幾步,躲到了杜滸身後。
可是這些做禮拜的色目人舉止從容,看起來也不像中邪。而且,旁邊的百姓依然走路的走路,休息的休息,沒人表現出驚訝的樣子。
奉書有心想去問問,但想到那一記鞭子,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心裡只想:“北方人真古怪。北方的怪事真多。”
第79章 遊子(續二)
那天晚上,他們寄宿在一戶農家的空房子裡。奉書夢中還在盤算著,下次再看到色目人,可要好好瞧瞧清楚。可當她迷迷糊糊地一睜眼,立刻把這個念頭甩到了九霄雲外,轉而被更神奇的事情吸引了。
明明是半夜時分,窗外卻透著微微的亮光。開啟窗戶,北風呼嘯著席捲進來,風中撕扯著無數柳絮,冰涼涼地撲在她臉上。
她嚇了一跳,伸手一抹臉蛋,溼漉漉、涼颼颼的。伸出舌頭舔舔,柳絮已經化成了水。她從沒經歷過這等古怪之事,又驚又疑。
杜滸被風吹醒了,含含糊糊地說:“唔,關窗戶,下雪了。”
奉書心裡好像劃過一道閃電,一下子大徹大悟,尖叫著重複道:“下雪了!下雪了!”立刻睡意全無,跳下床,披上外衣,趿上鞋子,一溜煙地撲到外面。
那是奉書一輩子見過的最美妙的景色。紛紛揚揚的雪花灑落下來,彷彿漫天鵝毛,又好似遍地蘆花,無窮無盡,無邊無垠。地上已經積了數寸厚的雪,由遠至近,灰濛濛、白茫茫、乾乾淨淨的一片,好像大地蓋上了被子。屋簷上的積雪太厚,不時掉落在她腳邊。她接住一小團雪,捧在手心裡,捏了一捏。那雪團疏鬆之極,立刻給捏扁了,然後融化在她手心的熱量裡。
她快活得要飛起來了,在雪地上蹦蹦跳跳,聽著積雪踏實的吱嘎聲,伸出雙臂,任飛雪撲撲落在身上,仰起頭,張開口,舌尖接住一片片雪花。她從頭到腳都是冰涼的,只有心裡是一團團無法宣洩的熱情。一時間,此前讀過的詩詞文章,什麼“獨釣寒江雪”、“大雪滿弓刀”、“窗含西嶺千秋雪”、“千樹萬樹梨花開”、“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一下子都有了新的意義。那些詩文裡描述的世界,一下子向她敞開了。
杜滸開門出來,衝她道:“回來!彆著涼!”
她大笑著朝他跑過去,叫道:“師父,這是雪!下雪了!”沒跑幾步,腳步滯澀,一跤絆在雪地上,膝蓋陷了下去。那感覺奇妙已極,她乾脆撲倒在地上,在鬆軟的雪中打起滾來。剛滾得幾圈,雪水滲入衣服,浸得她全身冰冷。她連忙爬起來,頭髮臉蛋上全是融化的雪水,狼狽已極,卻仍然忍不住開心大笑,腳一軟,又是一屁股坐在了雪中。
杜滸又好氣又好笑,上前將她提了起來,脫下外套裹在她身上,“少見多怪!”
她依然控制不住地格格直笑:“哪裡是少見,我根本就沒見過嘛!”一把抓住杜滸的衣袖,在上面蹭幹了臉上的雪水,又抓起一團雪,捧到他鼻子尖下面,“你看,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