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在皇宮裡,太后、太皇太后會不會也拿這話來嚇唬小官家。也不知那大奸臣賈似道,此時還有沒有心情躲在自家院子裡鬥蟋蟀。她只知道,他們是拿蒙古大軍沒辦法的,只得廣撒勤王詔,期待著能有不怕死的忠臣義士,幫助他們多撐幾天。
奉書不知所措,把地上的毛筆撿起來,塞回父親手裡,小聲問:“爹爹,你怎麼了?”
文天祥撐著桌子,站起身來,想對她做出一個安慰的笑。可是終於沒有笑出來,而是摟緊了她,好像怕她再淘氣亂跑。
家裡的客人突然多了起來。有家鄉的鄰里,也有口音奇怪的外鄉人,有和父親一樣的文弱書生,也有雄赳赳、兇巴巴的武官。有財主,有工匠,有商販,有江湖遊俠,甚至還有奇裝異服、斷髮文身的苗瑤洞蠻。奉書見了形貌奇特的客人,有時會大著膽子,躲在屏風後面偷偷聽。他們中大多數人都是接到了文天祥的書信,前來響應,帶人來參加他的勤王軍隊的。父親說,他們“雖然人品不齊,然一念向正,至死靡悔”。
但也有些人,和文天祥談得不甚投機,屢屢說什麼“飛蛾撲火”、“大廈將傾”,最後鬧得不歡而散。
家裡的東西也在不斷減少。那天,奉書最喜歡把玩的一隻羊脂玉白兔不見了蹤影。她哭鬧了半日,母親百般安慰,這才好了。隨即她發現,母親手上的玉鐲沒了,姐姐們頭上戴的釵環也簡樸了許多。服侍她的丫環從四個減到了一個。
母親歐陽氏一向淡薄睿智。文天祥變賣家產、組織義軍,她從沒有過一句怨言,而是一聲不吭地從自己多年塵封的嫁妝箱籠裡,翻出一樣樣值錢的物事,命人直接抬到丈夫會客的大堂上。
以奉書的年紀,她還不太明白,家裡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變化。有一天,她居然看到父親身著平民百姓的便裝,立在院子裡。那隻拿了幾十年毛筆、瘦長如玉的右手中,此時卻地握著一把木劍,笨拙地揮了一揮——好像戲臺上的武生,還是學徒級別的。
一個新請來的武師畢恭畢敬地指出他身上的十七八個漏洞。文天祥試了一會兒,終於放棄了,苦笑一聲:“果然是術業有專攻,我這樣的秀才將軍,也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啦。”
那武師陪笑道:“自古都是君子動口,小人動手,大人就算要帶兵打仗,講究的是運籌帷幄,什麼決勝千里之外,本來也是不用學這些東西的。”
文天祥微微一笑:“我何嘗不知,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可惜如今的時勢,由不得咱們啦。”
奉書看得心癢癢,忍不住蹦蹦跳跳的過去,笑道:“爹爹,你在做什麼?我也要學!”
文天祥見她一臉躍躍欲試的神情,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怎麼,不想做相府小姐,想做巾幗女將了?”
可惜她終於沒有機會學到一招半式。文天祥越來越忙碌,和孩子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終於有一天,奉書看到父親全身戎裝,神氣活現地從房裡出來。全家人也都在。可不知怎的,大家似乎都不太高興。三姐甚至紅了眼圈,二姐拍著她的肩膀安慰。
奉書卻從沒看過父親打扮成這樣。文天祥生得體貌豐偉,秀眉長目,顧盼燁然,而當他朝服衣冠,神采飛揚的樣子,就是她心目中的嵇叔夜。而現在,他居然頭一次穿上戎裝,儒雅中透出些許傲氣,立刻就又變成了美周郎。
她格格笑著,去摸他腰間的金獸面束帶。隨即小手又碰到一個硬硬的東西,她猛地一拽,一片寒光閃過,把她嚇了一跳。
文天祥連忙抓住她的手,把匕首拿了回來,重新插在腰裡。她看父親一臉緊張的神色,忽然覺得好玩,嘻嘻笑個不停。
文天祥卻神色凝重,摸著她的頭,說:“奉丫頭,以後你要乖乖的,不許老去外面亂野,別讓你娘操心。”
她不以為然,大大地一笑:“我什麼時候去外面野了?我娘從來都不操心我。”
“你要多學學你姐姐們,多聽孃的話,給妹妹做個好榜樣。”
“是是,大姐最溫柔嫻靜,二姐最知書達理,三姐最聰明乖巧,四姐最懂事心腸最好,就我爬樹玩泥巴,又倔又淘,最不讓人省心——爹爹,你每天都要念一遍這些,累不累?”
“還有,”文天祥臉上終於漾出一絲笑意,指著她的一雙小腳,“不許偷懶,以後會嫁不出去的。”
大戶人家的女孩子從小就要纏腳,她偏不喜歡,經常自己在屋裡偷偷放開,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她聽了父親這話,臉騰的一下就紅了,只想:“爹爹怎麼曉得?定是小丫環向他告的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