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抱膝坐在月光下,傍著杜滸身邊,問了許多關於那個可憐父親的故事。間或籲一口氣,似乎心中壓上了些分量沉重的東西,想挪移得遠一點,才籲著這種氣,可是卻無從把那東西挪開。
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間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忽然會有一隻草鶯“落落落落噓!”囀著它的喉嚨,不久之間,這小鳥兒又好象明白這是半夜,不應當那麼吵鬧,便仍然閉著那小小眼兒安睡了。
杜滸夜來興致很好,為奉書把故事說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風氣,如何馳名於川黔邊地。奉書的父親,便是唱歌的第一手,能用各種比喻解釋愛與憎的結子,這些事也說到了。奉書母親如何愛唱歌,且如何同父親在未認識以前在白日裡對歌,一個在半山上竹篁裡砍竹子,一個在溪面渡船上拉船,這些事也說到了。
奉書問:“後來怎麼樣?”
杜滸說:“後來的事長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種歌唱出了你。”
杜滸做事累了睡了,奉書哭倦了也睡了。奉書不能忘記杜滸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彷彿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麼呢?摘虎耳草!白日裡拉船時,她仰頭望著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極熟習。崖壁三五丈高,平時攀折不到手,這時節卻可以選頂大的葉子作傘。
一切皆象是杜滸說的故事,奉書只迷迷胡胡的躺在粗麻布帳子裡草荐上,以為這夢做得頂美頂甜。杜滸卻在床上醒著,張起個耳朵聽對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誰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馬路的第一著,又憂愁又快樂的聽下去。奉書因為日裡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驚動她。
第二天天一亮,奉書就同杜滸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臉,把早上說夢的忌諱去掉了,奉書趕忙同杜滸去說昨晚上所夢的事情。
“師父,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裡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象跟了這聲音各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這個東西交給誰去了。我睡得真好,夢的真有趣!”
杜滸溫和悲憫的笑著,並不告給奉書昨晚上的事實。
杜滸心裡想:“做夢一輩子更好,還有人在夢裡作宰相中狀元咧。”
“奉書,夢裡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若當真有誰來在對溪高崖上為你唱歌,你怎麼樣?”杜滸把話當笑話說著的。
奉書便也當笑話答道:“有人唱歌我就聽下去,他唱多久我也聽多久!”
“唱三年六個月呢?”
“唱得好聽,我聽三年六個月。”
“這不公平吧。”
“怎麼不公平?為我唱歌的人,不是極願意我長遠聽他的歌嗎?”
“照理說: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聽。可是人家為你唱,是要你懂他歌裡的意思!”
“師父,懂歌裡什麼意思?”
“自然是他那顆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點心事,不是同聽竹雀唱歌一樣了嗎?”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麼樣?”
杜滸用拳頭把自己腿重重的捶著,且笑著:“奉兒,你人乖,師父笨得很,話也不說得溫柔,莫生氣。我信口開河,說個笑話給你聽。你應當當笑話聽。河街天保大老走車路,請保山來提親,我告給過你這件事了,你那神氣不願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個人還有個兄弟,走馬路,為你來唱歌,向你求婚,你將怎麼說?”
奉書吃了一驚,低下頭去。因為她不明白這笑話有幾分真,又不清楚這笑話是誰謅的。
杜滸說:“你告訴我,願意哪一個?”
奉書便微笑著輕輕的帶點兒懇求的神氣說:
“師父莫說這個笑話吧。”奉書站起身了。
“我說的若是真話呢?”
“師父你真是個……”奉書說著走出去了。
杜滸說:“我說的是笑話,你生我的氣嗎?”
奉書不敢生杜滸的氣,走近門限邊時,就把話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師父看天上的月亮,那麼大!”說著,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忽兒,杜滸也從屋中出到外邊來了。奉書於是坐到那白日裡為強烈陽光曬熱的岩石上去,石頭正散發日間所儲的餘熱。杜滸就說:“奉兒,莫坐熱石頭,免得生坐板瘡。”但自己用手摸摸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