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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部分

他是北平人,他知道尊敬婦女。因此,他會把一個男醉鬼連說帶嚇唬的放在床上去睡覺,也會把一個瘋漢不費什麼事的送回家去,可是,遇上一個張口就罵,伸手就打的女人,他就感到了困難;他既不好意思耍硬的,又不好意思耍嘴皮子,他只好甘拜下風。

他曉得大赤包不好惹,而大赤包又是個婦人。一看見她,他就有點手足無措。三言兩語的,他把來意說明。果然,大赤包馬上把話接了過去:“這點事沒什麼難辦呀!跟大家去要,有敢不交的帶了走,下監!乾脆嘹亮!”

白巡長十分不喜歡聽這種話,可是沒敢反駁;好男不跟女鬥,他的威風不便對個婦人拿出來。他提起李四爺。大赤包又發了話:“叫他來!跑腿是他的事!他敢不來,我會把他們老兩口子都交給日本人!白巡長,我告訴你,辦事不能太心慈面善了。反正咱們辦的事,後面都有日本人兜著,還怕什麼呢!”大赤包稍稍停頓了一下,而後氣派極大的叫:“來呀!”男僕恭敬的走進來。

“去叫李四爺!告訴他,今天他不來,明天我請他下獄!聽明白沒有?去!”

李四爺一輩子沒有低過頭,今天卻低著頭走進了冠家。錢先生,祁瑞宣,他知道,都入過獄。小崔被砍了頭。他曉得日本人厲害,也曉得大赤包確是善於狐假虎威,欺壓良善。他在社會上已經混了幾十年,他知道好漢不要吃眼前虧。他的剛強,正直,急公好義,到今天,已經都沒了用。他須低頭去見一個臭婦人,好留著老命死在家裡,而不在獄裡挺了屍。他憤怒,但是無可如何。

一轉念頭,他又把頭稍稍抬高了一點。有他,他想,也許多少能幫助大家一些,不致完全抿耳受死的聽大赤包擺佈。

沒費話,他答應了去斂鐵。可是,他堅決的不同意摺合現錢的辦法。“大家拿不出鐵來,他們自己去買;買貴買賤,都與咱們不相干。這樣,錢不由咱們過手,就落不了閒話!”“要是那樣,我就辭職不幹了!大家自己去買,何年何月才買得來呢?耽誤了期限,我吃不消!”曉荷半惱的說。白巡長為了難。

李四爺堅決不讓步。

大赤包倒拐了彎兒:“好,李四爺你去辦吧。辦不好,咱們再另想主意。”在一轉眼珠之間,她已想好了主意:趕快去大量的收買廢鐵爛銅,而後提高了價錢,等大家來買。可是,她得到訊息較遲。高亦陀,藍東陽們早已下了手,收買了碎銅爛鐵。

李四爺相當得意的由冠家走出來,他覺得他是戰勝了大赤包與冠曉荷。他通知了全衚衕的人,明天他來收鐵。大家一見李老人出頭,心中都感到舒服。雖然獻鐵不是什麼好事,可是有李老人出來辦理,大家彷彿就忘了它本身的不合理。錢先生的小傳單所發生的效果只是教大家微微難過了一會兒而已。北平人是不會造反的。

祁老人和韻梅把家中所有的破鐵器都翻拾出來。每一件都沒有用處,可是每一件都好象又有點用處;即使有一兩件真的毫無用處,他們也從感情上找到不應隨便棄捨了的原因。他們選擇,比較,而決定不了什麼。因為沒有決議,他們就談起來用鐵去造槍炮的狠毒與可惡。可是,談過之後,他們並沒有因憤恨而想反抗。相對嘆了口氣,他們選定了一個破鐵鍋作為犧牲品。他們不單可惜這件曾經為他們服務過的器皿,而且可憐它,它是將要被改造為炮彈的。至於它變成了炮彈,把誰的腦袋打掉,他們就沒敢再深思多慮,而只由祁老人說了句:“連鐵鍋都別生在咱們這個年月呀!”作為結論。

全衚衕裡的每一家都因了此事發生一點小小的波動。北平人彷彿又有了生氣。這點生氣並沒表現在憤怒與反抗上,而只表現了大家的無可奈何。大致的說,大家一上手總是因自家獻鐵,好教敵人多造些槍炮,來屠殺自家的人,而表示憤怒。過了一會兒,他們便忘了憤怒,而顧慮不交鐵的危險。於是,他們,也象祁老人似的,從家中每個角落,去搜揀那可以使他們免受懲罰的寶物。在搜尋的時節,他們得到一些想不到的小小的幽默與慘笑,就好象在立冬以後,偶然在葦子梗裡發現了一個還活著的小蟲子似的。有的人明明記得在某個角落還有件鐵東西,及至因找不到而剛要發怒,才想起恰恰被自己已經換了梨膏糖吃。有的人找到了一把破菜刀,和現在手下用的那把一比,才知道那把棄刀的鋼口更好一些,而把它又官復原職。這些小故典使他們忘了憤怒,而啼笑皆非的去設法找鐵;他們開始承認了這是必須作的事,正如同日本人命令他們領居住證,或見了日本軍人須深深鞠躬,一樣的理當遵照辦理。

在七號的雜院裡,幾乎沒有一家能一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