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曉荷嚇得跳了起來。“四爺!四爺!”他央告著:“別在我這兒說這些話,成不成?你是不是想造反?”白巡長也有點發慌。“四大爺!你的話說得不錯,可是那作不到啊!你老人家比我的年紀大,總該知道咱們北平人永遠不會造反!還是心平氣和的想辦法吧!”
李四爺的確曉得北平人不會造反,可是也真不甘心去向大家要鐵。他慢慢的立起來:“我沒辦法,我看我還是少管閒事的好!”
白巡長還是不肯放老人走,可是老人極堅決:“甭攔我了,巡長!我願意乾的事,用不著人家說勸;我不願乾的事,說勸也沒有用!”老人慢慢的走出去。
曉荷沒有再攔阻李四爺,因為第一他不願有個嚷造反的人坐在他的屋中,第二他以為老頭子不愛管事,也許他更能得手一些,順便的弄兩個零錢花花。
白巡長可是真著了急。急,可是並沒使他心亂。他也趕緊告辭,不願多和曉荷談論。他準備著晚半天再去找李四爺;非到李四爺點了頭,他決不教冠曉荷出頭露面。新民會在遍街上貼標語:“有錢出錢,沒錢出鐵!”這很巧妙:他們不提獻鐵,而說獻金;沒有錢,才以鐵代。這樣,他們便無須解釋要鐵去幹什麼了。
同時,錢默吟先生的小傳單也在晚間進到大家的街門裡:“反抗獻鐵!敵人用我們的鐵,造更多的槍炮,好再多殺我們自己的人!”
白巡長看到了這兩種宣傳。他本想在晚間再找李四爺去,可是決定了明天再說。他須等等看,看那反抗獻錢的宣傳有什麼效果。為他自己的飯碗打算,他切盼這宣傳得不到任何反應,好平平安安的交了差。但是,他的心中到底還有一點熱氣,所以他也盼望那宣傳發生些效果,教北平因反抗獻鐵而大亂起來。是的,地方一亂,他首先要受到影響,說不定馬上就砸了飯鍋;可是,誰管得了那麼多呢;北平人若真敢變亂起來,也許大家都能抬一抬頭。
他又等了一整天,沒有,沒有人敢反抗。他只把上邊的電話等了來:“催里長們快辦哪!上邊要的緊!”聽完,他嘆息著對自己說:北平人就是北平人!
他強打精神,又去找冠里長。
大赤包在孃家住了幾天。回來,她一眼便看見了門口的楠木色的牌子,順手兒摘下來,摔在地上。
“曉荷!”她進到屋中,顧不得摘去帶有野雞毛的帽子,就大聲的喊:“曉荷!”
曉荷正在南屋裡,聽到喊叫,心裡馬上跳得很快,不知道所長又發了什麼脾氣。整了一下衣襟,把笑容合適的擺在臉上,他輕快的跑過來。“喝,回來啦?家裡都好?”“我問你,門口的牌子是怎回事?”
“那,”曉荷噗哧的一笑,“我當了里長啊!”“嗯!你就那麼下賤,連個里長都稀罕的了不得?去,到門口把牌子揀來,劈了燒火!好嗎,我是所長,你倒弄個里長來丟我的人,你昏了心啦吧?沒事兒,弄一群臭巡警,和不三不四的人到這兒來亂吵嚷,我受得了受不了?你作事就不想一想啊?你的腦子難道是一團兒棉花?五十歲的人啦,白活!”大赤包把帽子摘下來,看著野雞毛輕輕的顫動。“報告所長,”曉荷沉住了氣,不卑不亢的說:“里長實在不怎麼體面,我也曉得。不過,其中也許有點來頭,所以我……”
“什麼來頭?”大赤包的語調降低了一些。
“譬如說,大家要獻鐵,而家中沒有現成的鐵,將如之何呢?”曉荷故意的等了一會兒,看太太怎樣回答。大赤包沒有回答,他講了下去:“那就只好摺合現錢吧。那麼,實價比如說是兩塊錢一斤,我硬作價三塊。好,讓我數數看,咱們這一里至少有二十多戶,每月每戶多拿兩塊,一月就是五十來塊,一個小學教員,一星期要上三十個鐘頭的課,也不過才掙五十塊呀!再說,今天要獻鐵,明天焉知不獻銅,錫,鉛呢?有一獻,我來它五十塊,有五獻,我就弄二百五十塊。一箇中學教員不是每月才掙一百二十塊嗎?想想看!況且,”“別說啦!別說啦!”大赤包截住了丈夫的話,她的臉上可有了笑容。“你簡直是塊活寶!”
曉荷非常的得意,因為被太太稱為活寶是好不容易的。他可是沒有把得意形諸於色。他要沉著穩健,表示出活寶是和聖賢豪傑一樣有涵養的。他慢慢的走了出去。
“幹嗎去?”
“我,把那塊牌子再掛上!”
曉荷剛剛把牌子掛好,白巡長來到。
有大赤包在屋裡,白巡長有點坐立不安了。當了多年的警察,他自信能對付一切的人——可只算男人,他老有些怕女人,特別是潑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