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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部分

到了十一的晚間,丁約翰象外交官似的走了進來。他的左手提著一袋子白麵,右手拿著一張大的紅名片。把面袋放下,他雙手把大紅名片遞給了祁老太爺。名片上只有“富善”兩個大黑字。這還是富善先生在三十年前印的呢,紅紙已然有點發黃。

“祁老先生,”丁約翰必恭必敬的說:“富善先生派我送來這點面,給您過節的。富善先生原打算自己來請安,可是知道咱們衚衕裡有東洋人住著,怕給您惹事,他請您原諒!”

丁約翰沒有敢到屋中坐一坐,或喝一碗茶,雖然祁老人誠懇的這麼讓他。富善先生派他來送面,他就必須只作送面的專使,不能多說話,或吃祁家的一杯茶。富善先生,在他心中,即使不是上帝,也會是一位大天使。把“差使”交代清楚,他極規矩的告辭,輕快而穩當的走出去。

看著那袋子的白麵,祁老人感動得不大會說話了,而只對面袋子不住的點頭。

小順兒與妞子歡呼起來:“吃炸醬麵哪!吃‘白’饅頭呀!”

韻梅等老人把面袋看夠了,才雙手把它抱進廚房去,象抱著個剛生下來的娃娃那麼喜歡,小心。

祁老人在感嘆了半天之後,出了主意:“小順的媽,蒸饅頭,多多的蒸!親友們要是來拜壽,別的沒有,給他們饅頭吃!現在,饅頭,白麵的,不就是海參魚翅嗎?”

“喲!好容易得到這麼一口袋寶貝面,哪能都招待了客人?”韻梅的意思是隻給老人蒸幾個壽桃,而留著麵粉當作藥品:這就是說,到家中誰有病的時候,好能用白麵作一碗片兒湯什麼的。

“你聽我的!咱們,咱們的親友,早晚都得餓死!一袋子面救不了命!為什麼不教大家都吃個饅頭,高興一會兒呢?”韻梅眨巴著大眼睛,沒再說什麼。她心中可是有點害怕:老人是不是改了脾氣呢?老人改脾氣,按照著“老媽媽論”來說,是要快死的預兆!祁家,在她看,已經丟失了三個男人,祁老人萬萬死不得!有最老的家長活著,不管家中傷了多少人,就好象還不曾損失元氣似的,因為老人是支援家門的體面的大旗。同時,據她想,儘管公公天佑死去,而祁老人還硬硬朗朗的活著,她便可以對別人表示出:“我們還有老人!”而得到一點自慰——我們,別看天下大亂,還會奉養孝順老人!

她去問婆母與丈夫,是否應當依照老人的吩咐,大量的蒸饅頭。回答是:老人怎說,怎辦吧!這使她更不安了。大家難道都改了脾氣,忘了節儉,忘了明天?

到了生日那天,稀稀拉拉的只來了幾個至親。除了給老人拜壽而外,他們只談糧食問題。在談話中,大家順手兒向老人給別的親友道歉:誰誰不能來,因為沒有一件整大褂,誰誰不能來,因為已經斷了炊!

這些惡劣的訊息並沒使老人難過,頹喪。他好象是決定要硬著心腸高興一天。他把那些傷心的訊息當作理當如此,好表示出自己年近八十,還活著,還有說有笑的活著!儘管日本人佔據北平已有好幾年,儘管日本人變盡了方法去殺人,儘管他天天吃共和麵,可是他還活著,還沒被饑荒與困苦打倒——也許永遠不會被打倒!

天佑太太,瑞宣,韻梅,以至於親戚們,看老人這樣喜歡,都覺得奇怪。同時,因為老人既很高興,大家就不便都哭喪著臉;於是,把目前傷心的事都趕緊收起去,而提起老年間太平的景象,以便博得老人的歡心。

及至饅頭拿上來,果然不出老人所料,大家都彷彿看見了奇珍異寶。他們只顧往口中送那雪白的,香軟的,饅頭,而忘了並沒有什麼炒菜與葷腥。韻梅屢屢的向大家道歉:“除了饅頭可沒有別的東西呀!”大家彷彿覺得她的道歉是多此一舉,而一勁兒誇讚饅頭的甜美。

祁老人好似發了狂,一手扶著小順兒,一手拿著饅頭,勸讓每一個客人:“再吃一個!再吃一個!”

等到客人都走了,老人臉上的笑容完全不見了。教小順兒給拿來小板凳,他坐在了院中,把下巴頂在胸前,一動也不動。

“爺爺,你累了吧?到屋裡躺一會兒去?”韻梅過來打招呼。

老人沒出一聲,也沒動一下。

韻梅的心中開啟了鼓:“爺爺,你怎麼啦?”

老人又沉默了半天,才抬起頭來,看著韻梅。她又問了聲:“怎麼啦?你老人家!”

老人嘆了口氣,而後彷彿已筋疲力盡了似的,極慢極慢的說:“你也許看我是發了瘋,把饅頭往外亂塞!我沒有瘋,沒有!想想吧,要是天佑,瑞豐,瑞全,常二爺,連那個胖二媳婦,都在裡面,得吃多少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