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他到前面院子裡,斜陽照在那橙黃的牆上,鮮豔得奇怪,有點可怕。沿著舊紅欄杆栽的花樹,葉子都黃了。這是正殿,一排白石臺階上去,雕花排門靜悄悄大開著。沒有人,她不帶孩子去,怕那些神像嚇了他。月亮倒已經出來了,白色的,半圓形,高掛在淡青色下午的天上。今天這一天可惜已經快完了,白過了,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像乳房裡奶脹一樣。她把孩子抱緊點,恨不得他是個貓或是小狗,或者光是個枕頭,可以讓她狠狠的擠一下。
廊上來了個挑�子的,繫著圍裙,一個跟著一個,側身垂著眼睛走過,看都不看她。扁擔上都挑著白木盒子,上面寫著菜館名字,是外面叫來的葷席。不早了,開飯她要去照應。
院心有一座大鐵香爐,安在白石座子上。香爐上刻著一行行螞蟻大的字,都是捐造香爐的施主,〃陳王氏,吳趙氏,許李氏,吳何氏,馮陳氏……〃都是故意叫人記不得的名字,密密的排成大隊,看著使人透不過氣來。這都是做好事的女人,把希望寄託在來世的女人。要是仔細看,也許會發現她自己的名字,已經牢鑄在這裡,鐵打的。也許已經看見了,自己不認識。
她從月洞門裡看見三爺來了,忽然這條卍字欄杆的走廊像是兩面鏡子對照著,重門�戶沒有盡頭。他的瓜皮帽上鑲著披霞帽正,穿著騎馬的褂子,赤銅色緞子上起壽字絨花,長齊膝蓋,用一個珍珠釦子束著腰帶,下面露出沉香色紮腳�。他走得很快,兩臂下垂,手一半捏成拳頭,縮在緊窄的袖子裡,彷彿隨時遇見長輩可以請個安。他看見了她也不招呼,一路微笑著望著她,走了許多里路。她有點窘,只好跟孩子說話。
〃小和尚,看誰來了。看見嗎?看見三叔嗎?〃
〃二嫂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他走到跟前才說話。〃在等我?〃
〃呸!等你,大家都在等你──出去玩得高興,這兒找不到你都急死了。〃
〃怎麼找我?不是算在外邊陪客?〃
〃還說呢,又讓你那寶貝小舅子拆穿了,老太太發脾氣。〃
他伸了伸舌頭。〃不進去了,討罵。〃
〃你反正不管,一跑,氣都出在我們頭上,又是我們倒楣。小和尚,你大了可不要學三叔。〃
〃二嫂老是教訓人。你自己有多大?你比我小。〃
〃誰說的?〃
〃你不比我小一歲?〃
〃你倒又知道得這樣清楚。〃她紅了臉白了他一眼,低下頭來逗孩子。孩子舞手舞腳,心神不定起來。她顛著他哄著他,〃噢,噢,噢!不要我抱,要三叔,嗯?要三叔抱?〃
她把孩子交給他,他的手碰著她胸前,其實隔著皮襖和一層層內衣、小背心,也不能確定,但是她突然掉過身去走了。他怔了怔,連忙跟著走進偏殿,裡面點著香燭,在半黑暗中大大小小許多偶像,乍看使人不放心,總像是有人,隨時可以從壁角里走出個香夥來。上首的佛像是個半裸的金色巨人,當空坐著。
〃二嫂拜佛?〃
〃拜有什麼用,生成的苦命,我只求菩薩收我回去。〃她繞到朱漆描金蠟燭架子那邊,低下頭去看了看孩子。〃現在有了他,我算對得起你們姚家了,可以讓我死了。〃她眼睛水汪汪的,隔著一排排的紅蠟燭望著他。
他望著她笑。〃好好的為什麼說這樣的話?〃
〃因為今天在佛爺跟前,我曉得今生沒緣,結個來世的緣吧。〃
〃沒緣你怎麼會到我家來?〃
〃還說呢,自從到你們家受了多少罪,別的不說,碰見這前世冤家,忘又忘不了,躲又沒處躲,牽腸掛肚,真恨不得死了。今天當著佛爺,你給我句真話,我死也甘心。〃
〃怎麼老是說死?你死了叫我怎麼辦?〃
〃你從來沒句真話。〃
〃你反正不相信我。〃他到了架子那邊,把孩子接過來,放在地下蒲團上,他馬上大哭起來。他不讓她去抱他,一隻手臂勒得她透不過氣來,手插在太緊的衣服裡,匆忙得像是心不在焉。她這時候倒又不情願起來,完全給他錯會了意思。襯衫與束胸的小背心都是一排極小而薄的羅鈿鈕子,排得太密,非常難解開,暗中摸索更解不開。也只有他,對女人衣服實在內行。但是隻顧努力,一面吻著她都有點心神不屬。她心裡亂得厲害,都不知道剖開胸膛裡面有什麼,直到他一把握在手裡,撫摩著,揣捏出個式樣來,她才開始感覺到那小鳥柔軟的鳥喙拱著他的手心。它恐懼地縮成一團,圓圓的,有個心在跳,渾身酸脹,是中了藥箭,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