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就不同。其實他們又不是關在家裡,沒有別的消遣,什麼事不能幹,偏偏一個個都病懨懨整天躺著,對著個小油燈。大爺三爺因為老太太最恨這個,直到老太太的喪事才公然在孝幔裡面擺著�盤子,躺在地下吸,隨時匍匐著還禮。
樓下襬滿了長桌子,裁縫排排坐著,趕製孝衣孝帶。原疋粗布簇新的時候略有點臭味,到處可以聞見。七七還沒做完,大門口的藍白紙花牌樓淋了雨,白花上染上一道道寶藍色。每次弔客進門,吹鼓手〃吱……〃一齊吹起來,彎彎扭扭尖厲的鼻音,有高有低,像一把亂麻似的,併成一聲狂喜的嘶吼,怪不得是紅白喜事兩用的音樂。她明知道遲早有這樣一天,也許會來得太晚了。她每次看見有個親戚,大家叫她大孫少奶奶的,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大孫少奶奶輩份小,已經快六十歲的人,抱孫子了,還是做媳婦,整天站班,還不敢扶著椅背站著,免得說她賣弄腳小。替婆婆傳話,遞遞拿拿,捱了罵紅著臉陪笑。銀娣是還比不上她,婆婆跟前輪不著她伺候。再過兩年也就要娶媳婦了,當然是個闊小姐。上頭老是給她沒臉,怎麼管得住媳婦?等到老太太死了,分了家,兒子媳婦都不小了,上一代下一代中間沒有她的位子。
其實她這時候她拿到錢又怎樣?還不是照樣過日子。不過等得太久,太苦了,只要搬出去自己過就是享福了。可以分到多少也無從知道,這話向來誰也不便打聽。就連大奶奶三奶奶每天替換著管賬,也不見得知道──一向不要她管賬,藉口是二爺要她照應。她們也頂多偶爾聽見大爺三爺說起。大爺算是能幹,老太太許多事都問他。三爺常在賬房裡混,多少也有點數。只有二爺這些事一竅不通。老太太一死,大奶奶把老太太房裡東西全都鎖了起來,等〃公親〃分派。一方面三爺還在公賬上支錢。
本來不便馬上分家,但是這一向家裡鬧鬼,大家都聽見老太太房裡咳嗽的聲音,〃啃啃!〃第二聲向上,特別提高,還有她的旱�袋在紅木炕床磕著敲灰的聲音。房門鎖著,鑰匙早交了出去了。晚上大爺在樓下守靈,也聽見樓板上老是磕託一響,是老太太懸空坐著,每次站起來,一雙木底鞋一齊落地。銀娣疑心是大奶奶弄鬼,也有人疑心她自己,不過大家還是一樣害怕。
〃這房子陰氣太重,〃他們舅老太爺說。〃本來也是的,三年裡頭辦了兩件喪事。你們還是早點搬出去,不必等過了七七,在廟裡做七也是一樣。〃
今天提前請了公親來,每房只有男人列席,女人只有她一個。總算今天出頭露面了。她撳了撳髮髻,她的臉不打前劉海她始終看不慣。規矩是一過三十歲就不能打前劉海。老了,她對自己說。穿孝不戴耳環,耳朵眼裡塞著根茶葉蒂,怕洞眼長滿了。眼皮上抹了點胭脂,像哭得紅紅的,襯得眼睛也更亮。一身白布衣裙,倒有種鄉下女人的俏麗。樓下客都到齊了,不過她還要等請,才能夠下去。她牽了牽衣服,揭開蓋碗站著喝茶,可以覺得一道寬闊的熱流筆直喝下去,流得奇慢,渾身冰冷,一顆心在熱茶裡撲通撲通跳。
〃大爺請二奶奶下去,〃老鄭進來說。
大廳裡三張紅木桌子拼成一張長桌子,大家圍著坐著,只向她點點頭,半欠了欠身,只有三爺與賬房先生站起來招呼了她一聲。他們留了個位子給她,與大爺三爺老朱先生同坐在下首,老朱先生面前紅籤藍布面賬簿堆得高高的。滿房間的湖色官紗熟羅長衫,泥金灑金扇面,只有他們家三個是臃腫不合身的孝服,那粗布又不甚白。三個有了些日子的雪人,沾著泥與草屑,坐在一起都有點窘境,三個大號孤兒。三爺自從民國剪辮子,剪了頭髮留得長長的,像女學生一樣,右耳朵底下兩寸長,倒正像哀毀逾恆,顧不得理髮。她這些年都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他瘦多了,嘴部突出來,比較有男子氣。老太太臨死又找不到他,派人在堂子裡大找。
九老太爺開口先解釋為什麼下葬前應當把這件事辦了。他行九是大排行,老太爺從前只有他這一個兄弟,跟哥哥,官也做得不小,也像在座的許多遺老,還留著辮子,折衷地盤在瓜皮帽底下,免得引人注目。他生得瘦小,一張白淨的孩兒面,沒有一點鬍子渣子,真看不出是五十多歲的人,偏著身子坐在太師椅上,就像是過年過節小輩來磕頭,他不得已,坐在那裡〃受頭〃的那副神氣。
老朱先生報賬,喃喃念著幾畝幾分幾厘,幾戶存摺,幾箱銀器,幾箱磁器,念得飛快,簡直叫人跟不上。他每次停下來和上邊說話,一定先把玳瑁邊眼鏡先摘下來。戴眼鏡是倚老賣老,沒有敬意。現在讀到三爺歷年支的款子,除了那兩次老太太拿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