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 論保教之說束縛國民思想
文明之所以進,其原因不一端,而思想自由,其總因也。
歐洲之所以有今日,皆由十四五世紀時,古學復興,脫教會之樊籬,一洗思想界之奴性,其進步乃沛乎莫能御,此稍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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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者所能知矣。我中國學界之光明,人物之偉大,莫盛於戰國,蓋思想自由之明效也。及秦始皇焚百家之語,坑方術之士,而思想一窒;及漢武帝表章六藝,罷黜百家,凡不在六藝之科者絕勿進,而思想又一窒。自漢以來,號稱行孔子教二千餘年於茲矣,百皆持所謂表章某某、罷黜某某者,以為一貫之精神,故正學異端有爭,今學古學有爭。言考據則爭師法,言性理則爭道統,各自以為孔教,而排斥他人以為非孔教,於是孔教之範圍益日縮日小。寖假而孔子變為董江都、何邵公矣,寖假而孔子變為馬季長、鄭康成矣,寖假而孔子變為韓昌黎、歐陽永叔矣,寖假而孔子變為程伊川、朱晦菴矣,寖假而孔子變為陸象山、王陽明矣,寖假而孔子變為紀曉嵐、阮芸臺矣。皆由思想束縛於一點,不能自開生面,如群嫗得一果,跳擲以相攫,如群嫗得一錢,詬罵以相奪,其情狀抑何可憐哉!夫天地大矣,學界廣矣,誰亦能限公等之所至,而公等果行為者?
無他,暖暖姝姝,守一先生之言,其有稍在此範圍外者,非惟不敢言之,抑亦不敢思之,此二千年來保教黨所成就之結果也。曾是孔子而乃如是乎?孔子作《春秋》,進退三代,是正百王,乃至非常異義可怪之論,闡溢於編中。孔子之所以為孔子,正以其思想之自由也。而自命為孔子徒者,乃反其精神而用之,此豈孔子之罪也?
嗚呼,居今日諸學日新、思潮橫溢之時代,而猶以保教為尊孔子,斯亦不可以已乎!
抑今日之言保教者,其道亦稍異於昔。彼欲廣孔教之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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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教非所以尊孔論352
圍也,於是取近世之新學新理以緣附之,曰某某者孔子所已知也,某某者孔子所曾言也。其一片苦心,吾亦敬之,而惜其重誣孔了而益阻人思想自由之路也。夫孔子生於二千年以前,其不能盡知二千年以後之事理學說,何足以為孔子損!
梭格拉底未嘗坐輪船,而造輪船者不得不尊梭格拉底;阿里士多德未嘗用電線,而創電線者不敢菲薄阿里士多德;此理勢所當然也。以孔子聖智,其所見與今日新學新理相暗合者必多多,此奚待言。若必一一而比附之納入之,然則非以此新學新理厘然有當於吾心而從之也,不過以其暗合於我孔子而從之耳。是所愛者仍在孔子,非在真理也。萬一遍索之於四書、六經,而終無可比附者,則將明知為鐵案不易之真理,而亦不敢從矣;萬一吾所比附者,有人從而剔之,曰孔子不如是,斯亦不敢不棄之矣。
若是乎真理之終不能餉遺我國民也。
故吾最惡乎舞文賤儒,動以西學緣附中學者,以其名為開新,實則保守,煽思想界之奴性而滋益之也。我有耳目,我有心思,生今日文明燦爛之世界,羅列中外古今之學術,坐於堂上而判其曲直,可者取之,否者棄之,斯寧非丈夫第一快意事耶!必以古人為蝦,而自為其水母,而公等果胡為者?然則以此術保教者,非誣則愚,要之決無益於國民可斷言也!
第六 論保教之說有妨外交
保教妨思想自由,是本論之最大目的也。其次焉者,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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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妨外交。中國今當積弱之時,又值外人利用教會之際,而國民又夙有仇教之性質,故自天津教案以迄義和團,數十年中,種種外交上至艱極險之問題,起於民教相爭者殆十七八焉。雖然,皆不過無知小民之起釁焉耳。今也博學多識之士大夫,高樹其幟曰保教保教,則其所著論演說,皆不可不昌言何以必要何教之故,則其痛詆耶教必矣。夫相爭必多溢惡之言,保無有抑揚其詞,文致其說,以聳聽者,是恐小民仇教之不力而更揚其波也。吾之為此言,吾非勸國民以媚外人也,但舉一事必計其有利無利,有害無害,並其利害之輕重而權衡之。今孔教之存與不存,非一保所能致也;耶教之入與不入,非一保所能拒也;其利之不可憑也如此。而萬一以我之叫囂,引起他人之叫囂,他日更有如天津之案,以一教堂而索知府、知縣之頭;如膠州之案,以兩教士而失百里之地,喪一省之權;如義和之案,以數十西人之命,而動十一國之兵,償五萬萬之幣者;則為國家憂,正復何如?
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