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上因為生病,改在床上吸菸,沒有�鋪開闊,對面沒有人躺著也比較不嫌寂寞。一個小丫頭在床前挖�鬥,是鄭媽領來給她孫子做童養媳的,揀了個便宜,等有便人帶到鄉下去,先在這裡幫忙。銀娣叫她小丫頭,也是牽冬梅的頭皮,有時候當著冬梅偏要罵兩聲打兩下。現在堂子裡成了暴發戶的世界,玉熹早已不去了,本來是件好事,更一天到晚縮在樓下。這冬梅太會養了,給人家笑,像養豬一樣,一下就是一窩。她這樣省儉,也是為他們將來著想,照這樣下去還了得?這年頭,錢不值錢。前兩年她每天給玉熹三毛錢零用。堂子裡三節結賬,不用帶錢的,不過他吃�的人喜歡吃甜食,自己去買,出去走走,帶逛舊貨攤子,買一支破筆洗,一錠墨,刻著金色字畫,半隻印色盒子,都當古董。自己家裡整大箱的古玩,他看都沒看見過,所以不開眼。三毛錢漸漸漲成一塊,兩塊。改了儲備票又一直漲到二百塊,五百塊。今年過年,大家都不知道給多少年賞。向來都是近親給八塊,至多十塊,遠親四塊。照理應當看她給多少,大房不在上海,她是長房,不能比她多給。所以她生氣,那天卜二奶奶來拜年,她攔著不讓她多給錢,就把這話告訴她,讓她傳出去給姚家這些人聽聽,連這點道理都不懂。現在大房搬到北邊去了,老九房只有兒子媳婦,九老太爺夫妻倆都過世了。這些親戚大家就是老九房闊,不過從前有過那句話,九老太爺這兒子不是自己的,其實不是姚家人,不算。剩下還就是她這一房還像樣,二十年如一日,還住著老地方,即使旺丁不旺財,至少不至於像三房絕後。大房是不必說了,家敗人亡,在北京,小女兒又還嫁了個教書的,是她學校的老師。人家說女學堂的話,這可不說中了?大奶奶不願意,也沒辦法,總是已經來不及了。〃他們是師生戀愛,〃大家只笑嘻嘻地說。〃從初中教起的。〃年紀那麼小!二兒子在北京找了個小事當科員,娶的親倒是老親,夫妻太要好了,打牌,二少奶奶在旁邊看牌,把下頦擱在二少爺肩膀上。大奶奶看不慣,說了她兩句,這就鬧著要搬出去住。──還打牌!人家還是照樣過日子。
〃大太太現在可憐囉,〃大家都這麼說。〃現在大概就靠小豐寄兩個錢去。〃
她大兒子在上海,到底出過洋的人有本事,巴結上了儲備銀行的趙仰仲,跟著做投機、玩舞女。他少奶奶也陪著一班新貴的太太打牌,得意得不得了。等日本人倒了怎麼樣?德國已經打敗了,日本也就快了。她對時事一向留心,沒辦法,凡是靠田上收租的,人在上海,根在內地,不免受時局影響。現在大家又都研究《推背圖》,畫的那些小人一個個胖墩墩的
,穿著和尚領襖�,小孩的臉相也很老,大人也只有那點高,三三兩兩,一個站在另一個肩上,都和顏悅色在幹著不可解的事。但是那神秘的恐怖只在那本小冊子的書頁裡,無論什麼大屠殺,到了上海最狠也不過是東西漲價。日本人來不也是一劫?也不過這樣。日本敗下來怕搶,又怕美國飛機轟炸,不過誰捨得炸上海?熬過了日本人這一關,她更有把握了,誰來也不怕,上海總是上海。又不出頭露面,不像大房的小豐,真是渾。他大概自以為聰明,只揩油,不做官。想必也是因為他老子從前已經壞了名聲,橫豎橫了。大爺從前做過國民政府的官,在此地的偽政府看來,又是一重資格,正歡迎重慶的人倒到他們這邊。
〃仗著他爸爸跟祖老太爺,給他當上了趙仰仲的幫閒,〃她對玉熹說。
〃小豐現在闊了,〃大家背後笑著說,還是用從前的代名詞,〃闊〃字代表官勢。但是從前是神秘的微笑,現在笑得咧開了嘴。見了面一樣熱熱鬧鬧的,不過笑得比較浮。民國以來改朝換代,都是自己人,還客氣,現在講起來是漢奸,可以槍斃的。真是──跟他們大房爺兒倆比起來,那還是三爺。三爺不過是沒算計,倒不是他這時候死了,又說他好。去年聽見他死了,倒真嚇了一跳,也沒聽見說生病。才五十三歲的人,她自己也有這年紀了,不能不覺得是短壽。當然他是太傷身體,一年到頭拘在家裡,地氣都不沾,兩個姨奶奶陪著,又還不像玉熹這個老是大肚子。他心裡想必也不痛快,關在家裡做老太爺。替他想想,這時候死了也好,總算享了一輩子福,兩個姨奶奶送終。再過幾年她們老了,守著兩個黃臉婆──一個是老伴,兩個可叫人受不了。聽說兩個姨奶奶還住在一起替他守節,想必還是一個養活另一個,倒也難得。她看看這些人的下場,只有他沒叫她快心,但是她到底是個女人,從前和他有過那一場,他要是落得太不堪,她也沒面子。他那時候臨走恐嚇她的話,倒也不是白說,害她半輩子提心吊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