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你說過一次——我要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去路上的路上。你覺著這句話挺逗,雜誌上扒下來的吧?我看見這一代最傑出的頭腦毀於雜誌轟趴。
出了房間看見其他同學都還歡喜,有的在酒店大堂,獎盃旁留影,彷彿他們此刻已預感到此刻已經站到了人生的最高點,不留點紀念就再沒有機會了。我此後知道有些還真是,命運對其不公,十八歲奪取人生輝煌,慘淡經營餘生,就好比第一次戀愛就是跟環球小姐,接著被甩了以後怎麼辦哪,看哪個姑娘順眼哪?
從最後一個房間出來時,我看見過道里一對戀人的背影正離我遠去,男的穿黑呢大衣,女的白羽絨服過膝,沒有牽手,步調緩慢,走廊的燈時閃時滅,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相戀了一千年之後飄忽前行,微笑著穿過世俗名利的人群,漸漸隱去,回到桃花源。一片桃花,一道河。
就是這個畫面,勝過任何一個電影鏡頭,隱含了我全部愛情的憧憬,同桃花深處來的女子源溪行,忘路之遠近。你知道,不現實,但我會去想,雖然現實不時用針扎我。在廣州,我比點點矮,穿上鞋墊又比點點翹;在上海,小婷總想拉我的手,手一鬆開就說跟乾爸爸上街才這樣呢;在長沙陳夢溪走得太快,我得一路小跑追著她,她寧可躺床上發呆,也不願在路上浪費一秒鐘;唯一可能的是石青萍,可是我們只走過兩次,還是我接她送她,從進站口到站臺的一百米;然後是你,TATA,咱倆沒走過吧,你要麼站著等,要麼上車走,難道你有跛腳,怕我看出來不成?
我三年後得知那夜來酒店鬧鬼的是甘世佳和女友。我不願意為充滿詩意的記憶找演員,但是他來了,不請自來。資料上寫他一九八一年生人,比我早兩屆參加比賽,算是我師兄,成績優異,高考以上海探花名次進入復旦國際貿易系。他女友與他同齡,學習更好,同年以榜眼考入同一專業,沒被狀元泡到。他找到圍巾作為證據。我說別拿這個,當時在後面,看不見,他又找出黑呢大衣,儘管他已經胖得穿不進去,但確實是那件,是他。
戀愛寶典·紙上情景劇(8)
我問他女朋友長得漂亮嗎,這是句廢話,他自然回答漂亮,非常漂亮,比跟你握過手的所有女人都漂亮。這是他的表達方式,他的意思是大街上看見的和明星不算。我們又聊了點別的,他說你比你文字帥多了。他嘴很甜,他嘴很臭。我們不說話,我們還不熟。安靜了很久,他突然來一句——我生命中最美的那個女人離我而去了。
“這又是你特有的表達方式?”
“張潔的。”他深沉地說,“在前天,我女朋友跟我分手了。”
我此後在上海住一年,跟他接觸越來越多,我眼看著他在失戀後的一年裡,都是怎麼折騰的。我看見這一代最傑出的頭腦毀於失戀。
小婷老哭,不像你,TATA,你憋半天不行就笑了,可是她眼淚說來就來。常常是我沒明白怎麼回事,就得看著淚水後面的眼睛猜測她意思。我說你別老哭,她說傷心才哭的,我說那你就別老傷心,她說傷心能擋得住嗎。就是這樣,她對所有事物都是如此認真地邏輯思考,即使是玩笑,她也會嚴肅地把談話逞到死衚衕。雖然每次我都不悅地認為是她嚴肅到無趣了,然而結果不容易忽視,每一次都是我接不上她的話,每一次都是我敗了。
是不是嚴肅的人都會過於脆弱,我根本不知道何時何事會把她傷害。我前面說過,她喜歡上街牽手,我不喜歡,我覺得摸到對方的手象接吻一樣動情,我不方便從南京東路到南京西路動情一鐘頭。我想悄悄掙開她的小手,緩慢步行,一回頭,她還站在原地,淚眼汪汪的望著我。
她打電話約我出去,我說趕個專欄,也許你可以直接過來。她不說話了,我問她你又哭了嗎,傷心小姐又來找你麻煩了?她可沒笑,她說我怎麼可忘記她生日,女朋友的生日。
“我沒忘啊,是你沒告訴我。”
“你可以想辦法搞到啊,我就知道你生日。”
沒哄住她,我聽到淚滴落在話筒上。
她趴沙發上做小人,我不招惹她,我在客廳寫小說。她做了一個是我,做了一個是她,還剩些布料。
“你前女友都叫什麼名字?”
“我忘了。”
“你放心,我只把她們做出來,我不扎她們。”
“我真忘了,你可以先做你前男友。”
“你嫌棄我。”
“我沒有,你就一個,我好幾個,哪有資格嫌棄你?”
“你為什麼有那麼前女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