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了,今天那人喝醉酒打碎瓶子,你都忘了拉他賠償。”
“我在廚房裡呀,怎麼是我的錯?”姐姐漫不經心著,中指指肚從剛打理完的那排指甲上捋過去,突然不易察覺地一笑。我喜歡她笑,她笑時最好看。媽媽嘆了口氣,姐姐又笑,並把修好的那隻手張到燈下照。媽媽闔上賬本,撣掉桌邊的指甲屑。我注視姐姐,光線沿著她的指縫鑲出一圈肉紅色輪廓。我的心尖被刺了一下,幸福感洩漏出來,蝨子似地爬滿身體。
司機如約而至,吃媽媽親手做的菜。豬肝和肉片里加了過分殷勤的油。姐姐在桌邊陪著說話,表情和語調有些不自然,司機飛快地扒著飯,不時“嗯、嗯”應兩聲。媽媽在裡屋整理床鋪。我拎著小板凳往外間飯堂去。
媽媽在幾條隨意拼搭的長凳上入睡,我在草蓆上輾轉了大半晚。地面有些涼,裡屋的木板床開始響動,先是輕微的、試探性的,然後猛地“吱吱嘎嘎”劇烈起來。我在黑暗中咬毯子的邊角,身體蜷成一團。
空氣裡有體液的味道,似毒酒一般。我突然想大喊著衝進黑夜。但我不能,“外面”是讓人陌生和恐懼的字眼。媽媽說:你像你沒用的爸,又瘦又膽小。
這一晚我夢見*女人,她們有蜜的芳香,魚的弧線,身體潔白而乾淨。我的腳被浸溼了。她們高矮不一,卻是同一張臉——從墨鏡下露出一半的臉。嘴唇的線條因為譏嘲變得尖銳,讓人想用親吻將之撫平。我伸出手,濃稠的牛奶把我淹沒了。
“死不要臉的。”媽媽皺著眉,用腳底蹭我手邊的地板,那裡結著一灘粘乎乎、亮晶晶的東西。我把汙濁的指頭放進嘴裡拼命咬。情人一大早走了,姐姐還沒出來。我渾身冰涼。媽媽在大腿上撣了一下抹布,進裡屋去了。
我進廚房洗碗時,兩腿還在打顫。不得不停下手裡的活,把一陣陣回味無窮的酥軟捱過去。姐姐的背影靜止不動,洗過的青菜在漏盆裡瀝著水。
“他不會來了。”她突然說。還沒反應過來,就聽一聲慘叫。我撲上前,看到了一小截手指。 。。
藍色房間(3)
那截手指靜靜躺在砧板上,紋理細膩,沾著清水,竟呈現象牙般的質地。末端新修的指甲是月芽形的,半透明。斷處平滑,血液以優雅的速度往外滲,順砧板的木隙爬得深淺不一。姐姐的手腕抖個不停,但她仍不落淚。這截斷指彷彿一枚精心打磨的聖器。亢奮感再次從深處衝擊我,眩暈,一把瓷勺跌碎在地。
媽媽說,這才是她的孩子。她們都是強大的,她,和姐姐。她給她包紮時,我悄悄走出去。司機的大卡車開走了,路面仍和平時一樣,輪胎淺而雜亂的印跡被軋得斜一條、豎一條。小蟲子們飛得低,有的粘到臉上,癢癢的,我呆望路面,懶得伸手理它們。
媽媽出來喊時,我又看見那輛車,銀灰的外殼浴在逐漸明亮的光線裡。我慢慢向它走去,媽媽大叫我的名字。車裡人看見了我,車在不遠處停下。我開始小跑,有輕微離地的感覺。
把自己胡亂塞進車時,腦子一片空白,只看見媽媽的臉。她站在兩步外,微佝著背,食指和中指間還纏著半截紗布,那上面有姐姐的血。她沒來拉我,也不再呼叫,她的臉也是空白的。
車啟動了,彷彿在真空中拉開距離。媽媽在後窗的視線裡站成一個越來越小的點,我發現自己從沒注意過她的頭髮,它們粗硬蓬亂,順時針捲成可笑的一坨,將半個額頭裹住。
這個越來越小的點,被眼淚一抹,就消失了。我回過頭,在反光鏡裡看到半副大墨鏡,以及白色低胸套裝的一角。
“想哭就痛快哭吧。”她踩油門,我的眼淚跟著加速。她沒在反光鏡裡看我。
“座位後面有紙巾。”她說。
我忍住抽泣,淚很快乾了。她輕哼什麼歌,後腦勺因為顛簸而輕微晃動。我靜靜地聽,突然也有張口的衝動。
“要吹風,可以把車窗搖下來。”
我笨拙地尋找,像個聽話的小孩子。
“玻璃下面,車扶手旁邊,那個小按鈕。”
我為我的笨拙羞愧。車窗放下一半,風馬上灌進來。正午有愜意的風速和溫度,我的喉嚨被迎面的氣流輕輕堵住,這讓人舒服。媽媽的頭髮,姐姐流血的手指,它們被風一吹,像眼淚那樣幹掉。眼睛裡只剩下明淨的窗玻璃,和質地細膩的暗灰色座套。
車越開越快,我探出胳膊,手掌拍打著風,風在每個方向上刮。“啊——”我的呼喊散開來。她笑了。
興奮終於褪下,前一夜的折騰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