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觀眾呢,因為萬頭攢動,所以無法思想;因為眾目睽睽,所以視而不見,他們本身就像水面,所以也只能留在水面上。對他們來說,格溫普蘭不過是個小丑,玩把戲的,走江湖的或者怪物罷了,比畜生差不了多少。觀眾只是以貌取人。
對蒂來說,格溫普蘭是把她從墳墓裡救出來的救星,是使她可以生活下去的安慰,是她在這個叫做盲瞽的迷宮裡的嚮導。格溫普蘭是她的兄弟,她的朋友,她的引路人和靠山;他是天主的化身,是她的身披霞光而在太空邀遊的丈夫。雖然大家都認為他是個怪物,可是蒂卻認為他是天上的神仙。
因為瞎了眼的蒂能夠看見靈魂。
第四章 一對理想的情人
哲學家於蘇斯瞭解他們中間的關係。他贊成蒂的愛情。
他常說:
“瞎子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他還說:
“良心就是視覺。”
他常常望著格溫普蘭喃喃地說:
“真是五分像妖怪,五分像神仙。”
在格溫普蘭這方面,他也熱愛著蒂。眼睛有有形的和無形的兩種,前者是瞳孔,後者是精神。他是用有形的眼睛來看她的。理想使蒂眼花繚亂,現實使格溫普蘭眼花繚亂。格溫普蘭不是醜,而是可怕。蒂卻跟他完全相反。他越可怕,她越可愛。他是醜的化身,她是美的化身。她好像是一個夢,一個略具形態的夢。她整個的身體,比方說,她那風神似的縹緲的體態啦,蘆葦似的苗條的身材啦,彷彿長著一對無形的翅膀的肩膀啦,隱隱約約、只可意會的女性的曲線啦,潔白透明的面板啦,那雙看不見塵世的、神聖的莊嚴肅穆的眼神啦,天真爛漫的笑容啦,等等,簡直跟天神差不了多少,可是她同時還是一個有女人味兒的女人。
我們上面說過,格溫普蘭比比自己,比比蒂。
說起來也真是一宗希罕事兒,格溫普蘭的一生可以說被兩個命運同時選中了。這是下界黑暗的光線和天上潔白的光線的交叉點。善與惡的喙可以同時啄一粒麵包屑,惡咬它,善吻它。格溫普蘭就是一粒受到傷害而又受到撫慰的麵包屑,就是這個原子。格溫普蘭是不幸和神傷的混合產物。不幸降臨到他身上,幸運也隨著一齊來了。兩個極端不同的命運註定了他這奇異的一生。他既受到詛咒,又受到祝福。他是一個被詛咒的選民。他是誰?他不知道。他看看自己,只看見一個不認識的人。可是這個不認識的人是個怪物。格溫普蘭像被人砍掉了頭,現在的臉不是他自己的臉。這張臉很可怕,可怕到能使人發笑的程度。它使人害怕,使人發笑。滑稽到荒唐的地步。人類的相貌淪為畜生的臉譜。洶湧的浪濤淹沒了一切。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種完全沒有人類相貌的臉,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道地的諷刺畫,即使是在惡夢裡,冷笑的鬼臉也沒有那麼可怕一,我們從來沒有看見過女人所厭惡的東西像這樣完全集中在一個男人的臉上。這顆被這張臉歪曲、遮蓋起來的心,恐怕要像壓在墓石下面一樣,永遠在孤獨中生活下去。可是,事實上並不是這樣!凶神做盡了壞事之後,看不見的善神的援助就接著來了。善神突然把這個絕望的人舉起來,在他招人厭惡的地方放上吸引人的東西,在頑石上放上磁石,打發一個靈魂,一隻安慰絕望者的鴿子,迅速地飛到這個不幸的人那兒去;讓美去崇拜醜。
要達到這個目的,就不能讓美人兒看到他那張破了相的臉。他的幸運必須建築在她的不幸上。上天因而剝奪了蒂的視覺。
格溫普蘭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是贖罪的物件。他為什麼要受罪?他不知道。為什麼要贖罪?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一圈圓光環繞著他的烙印。等到格溫普蘭到了能夠了解事情的時候,於蘇斯把孔貴斯博士的de Denasatis①的原文讀著解釋給他聽,他們在另外一頁上也把於果·柏拉剛譯的Nares habens mutilas②讀了一遍。可是於蘇斯小心謹慎地避免“假設”,不作任何結論。如果可以設想一下的話,很可能格溫普蘭在孩提時代受到過暴力的迫害。可是對格溫普蘭來說,只有暴力留下的痕跡是明顯的。他命中註定要帶著這個烙印活一輩子。幹嗎要有這種烙印?沒有人回答。寂靜和孤獨籠罩著格溫普蘭。關於這件悲慘的事情的許多猜想都是靠不住的,只有這個可怕的痕跡是肯定的。在格溫普蘭意志消沉的時候,蒂像天上的神明似的出來阻止他陷於絕望。雖然面目可惜,可是他卻看到一個善良的姑娘對他的溫柔,他很感動,心裡感覺到了溫暖。快樂的詫異使他那張妖怪似的臉也顯得柔和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