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釋的是,格溫普蘭所戴的面具就是他自己的皮肉做成的。他一點也不知道,他的臉是什麼樣子,因為他原來的臉已經永遠消失了。人家放在他臉上的是一個假的他。他的臉沒有了。他的頭還活著,他的臉已經死了。他連有沒有看見過他的臉也不記得。人類對蒂和格溫普蘭來說,是外界的事物,離他們很遠很遠;她是孤獨的,他也是孤獨的。蒂的孤獨是可怕的,她什麼也看不見;格溫普蘭的孤獨是悲慘的,因為他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對蒂來說,世界不超過聽覺和觸覺的範圍,現實是有限度的,有範圍的,距離很近的,超過這個限度就什麼也沒有了;她沒有別的天地,只有黑暗。對格溫普蘭來說,人生就是望著人群,而又與人群隔絕。蒂被剝奪了光明,格溫普蘭卻被人逐出生活之外。當然嘍,這兩個全是絕望的人。他們已經達到了災難的最深的地方。他跟她一樣不幸。凡是看到他們的人都覺得他們很可憐。他們什麼苦沒有受過呢?顯而易見,災難壓在這兩個人身上,再也沒有比環繞著這兩個無辜者的這種災難,這種把命運變成酷刑,把生活變成地獄的災難更厲害的了。
但是,這兩個人卻好像生活在天堂上。
他們互相愛著。
格溫普蘭熱愛蒂。蒂崇拜格溫普蘭。
“你長得多麼漂亮啊!”她時常這樣對他說。
第三章 OCULOS NON HABET ET VIDET①
①拉丁文:她雖然沒有眼睛但卻能夠看見。
世界上只有一個女的能夠看見格溫普蘭。她就是那個瞎了眼的女孩子。
她從於蘇斯那兒知道格溫普蘭對她的種種好處,因為這個男孩子曾經把他從波特蘭到威茅茨一段艱苦的路程和他被人拋棄以後所遭受的苦難向於蘇斯說過。她知道她在很小的時候,躺在亡母的胸口上,吮吸著屍體的乳房,作垂死掙扎,這時候,這個比她稍微大一點的孩子把她抱了起來。他雖然流離失所,整個的世界都不理他,但是卻聽見了她的哭聲;雖然人人對他裝聾作啞,但是他卻沒有對她這樣做。她知道這個孩子孤孤單單,又瘦又弱,被人撂在荒野上,世界上沒有他安身的地方,一個人在荒野裡躑躅,疲憊,仿惶,但是卻從黑夜手裡接過一個重擔——另外的一個孩子。她知道他雖然對盲目分配幸福的命運之神不能存什麼希望,卻負起了另外一個人的命運。她知道他雖然赤貧、苦悶和不幸,卻做了另外一個人的救護神。上天雖然把他關在門外,可是他的心卻是敞開的。她知道他自己雖然沒有希望了,可是卻救了她的生命。她知道他雖然沒有房屋或者躲避風雨的地方,卻收容了她。她知道他就是她的母親和奶媽。她知道他在世界上雖然孑然一身,卻撫養了一個被遺棄的人。她知道他在黑暗之中樹立了這個榜樣。她知道他自己的擔子雖然已經夠重了,卻還要把另外一個人的苦難加在自己身上。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雖然什麼都沒有他的份兒,可是他卻發現了自己的責任。她知道在任何人都要猶豫不前的時候,他卻毅然前進。她知道在任何人都要退避的時候,他卻毅然答應了下來。她知道他把手伸進墳墓裡,把她,蒂,拖了出來。她知道因為她冷,他雖然衣不蔽體,還把自己的破爛衣服給了她。她知道他雖然在捱餓,卻還想替她尋找吃的和喝的東西。她知道為了這個可憐的小女孩,他跟死神搏鬥。她知道他在各種環境中,在冬天,雪、荒野、恐怖、寒冷、飢餓、乾渴和風暴中,跟死神搏鬥。她知道為了她,蒂,這個十歲的巨人曾經跟無邊的黑夜搏鬥。她懂得他在小的時候已經幹了這許多事情,現在他已經長大成人了,自然是她的孱弱的力量,貧乏的財富,疾病的治療,盲瞽的視覺了。她能夠透過包圍著她的這個無邊無際的未知世界,清清楚楚地看見他的熱誠、捨己為人和勇敢。英雄行為在非物質的領域裡是有形象的。她能抓住這個崇高的形象。無法解釋的抽象境界是思想活動的地盤,雖然陽光照不到,可是蒂卻可以看見德行的神秘的線條。許多看不見的事物總是在圍著她轉動,這是她對現實世界的唯一的印象;死水般的憂慮一直在籠罩著她,使她覺得好像隨時都會遇到危險;無法自衛的感覺總是在纏繞著她,瞎了眼的人一輩子都受這種折磨。但是她知道格溫普蘭在保護她,知道他永遠不會對她冷淡,永遠不會離開她,永遠不會一去不回來,知道他溫柔,體貼,可靠。這種信念和感激時常使她感動得渾身發抖,在憂慮折磨她、使她精神恍惚的時候,她就從深淵裡抬起充滿黑暗的眼睛,望著天頂,望著他那善良的強烈的光輝。
善是精神世界的太陽,所以格溫普蘭光照著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