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南苑戲班子擺的皮影戲,幕布上什麼都沒畫,卻忽遠忽近地總有個朦朧的人形,像是要朝他跳過來。
永承三年。
延壽宮的宮女柳兒掀了簾子從裡間出來,朝廊下瞧了一瞧,說“進吧”。一溜兒穿著荷葉色裙子、梳著同樣髮式的宮女拎著水桶、氈布、雞毛撣子等物,悄無聲息地從簾子縫裡魚貫而入。這清晨正是好天氣,最近總是整夜整夜的下雨,現在倒放晴了。柳兒往院裡瞟了一眼,徑直走到正趴在石頭地上擦漢白玉欄杆的太監文順面前。
文順正跪得兩膝生疼,瞄見一襲水綠滾白邊兒的裙角近前,連忙丟了溼布,拍拍手上的灰站起來。他沒敢直眼看她的臉,直到柳兒站定了,才恭恭敬敬喚,姑姑萬福。柳兒也不過二十六七光景,原本早好幾年前就差滿了,但上頭不想放她。她在太后面前說得上話,比他們吃著風灑掃奔走的雜役太監自然高貴些。柳兒把手帕子揚在頭上擋太陽,笑道:“幾日不見,文公公氣色倒比之前還好了不少。”文順低聲道:“承姑姑照應著,好得快,這兩天藥也不用了。”柳兒一提,前幾日捱了板子的地方又隱隱疼起來,文順偷偷咬了下嘴角,道:“這兩年要不是姑姑關照,我早就是死人了。”柳兒啐道:“大清早連說話也不吉利,要讓上頭聽見,你自己掂量掂量那身上哪兒還有塊整皮兒。我照應你也不為別的,長公主大前年下嫁了馬侯爺的公子,大婚前倒想安排你去伺候皇上,被太后駁了,就和我講,‘好歹照看照看小順子吧,保個平安就行’——什麼叫平安?早上醒了還能喘氣,這就算是平安了,至於喘得舒不舒坦,那得另算。”文順賠著笑連連答“是”,又說了兩句
話,日頭太曬,風沙又大,柳兒耐不住走了,文順才又跪下去,擦拭那幾道沒什麼灰的臺階。他生怕過會掌事兒的挑出什麼刺兒,再捱上幾藤條可不是好受的。
柳兒剛走,一旁掃地的小太監來喜便瞅人不注意,蹭到近前:“我聽柳姑姑那話的意思,原來他們不是瞎說,你怎麼沒去?”文順嚇了一跳,把溼布往來喜腿上一掃,笑道:“你知道的倒多,我要有那個命,還在這兒趴著麼?”來喜又故意問:“那還是想去咯?”文順連忙去掩他的嘴:“這話哪是在這兒說的!”來喜也蹲□,悄悄道:“你聽說了沒,說是長公主定了下月初五趕著端陽節回宮呢。”文順“誒”了一聲,反問:“哪位長公主?”來喜道:“你怎麼傻了?剛說下嫁了馬侯爺府上,今年是回宮報喜信的。”文順咂舌道:“莫非是有了不成?想想出閣也快三年了,宮門倒是一次也沒再進來過。”來喜搖頭道:“別人就算了,你還不曉得?就算回來,娘倆人也沒話說,無非是板著臉大眼瞪小眼罷了,回來有什麼意思。”文順便拿溼布往他臉上塞,一邊罵:“小子哎,你可給爺留條活路吧,說你嘴不嚴你反倒狂起來了。”
來喜笑嘻嘻地躲過了,一面還說:“這可不是我先開的頭,人家不都這麼傳麼?”他拖著掃帚往後跳,冷不防身後有人,撞了個結結實實,回頭看時,立刻嚇得不敢出氣,文順也丟了手裡的東西,跟來喜跪在一塊。
掌事太監趙開福叉著手,看著兩人冷笑一聲,再不說話,停了半晌,突然抬腳就踹。文順不敢抬手擋,只得生受著,肋上狠狠捱了幾下,疼得呲牙咧嘴,卻不敢喊出聲。等他發洩累了,方才小聲求道:“趙爺,我們再不敢了。”趙開福還是不說話,站了一會才像鬼影子似的去了。來喜帶著哭腔道:“誰知道他在那兒聽牆根了。”文順倒是習慣了,爬起來撣撣衣服上的土,揉著心口道:“你還說?快把地下收拾了吧。”
過了午文順回房,覺得身上不對,脫了衣服看時,只見兩三塊拳頭大的瘀青塊已經洇開了,腫脹起來。他嘆口氣,去櫃櫥裡找了藥膏自己塗上。藥膏是年初太醫新配的,入了紅花、川芎、當歸幾味活血化瘀的草藥,延壽宮的奴才們人人都備著,不一定什麼時候就用得上。藥抹開了,也沒覺得好,幸虧以前跟著師傅學了幾下推拿按摩的手藝,文順懶懶地在床上靠下,自己摸著穴位慢慢按了半天。
文順一邊躺著,就想起早上來喜說的話。文順也並不算是服侍長公主的人,他十二歲進宮,因為拿不出錢來賄
賂管事公公,就被丟到沒人住的廣元殿,跟著那兒的徐太監學規矩。先皇痴迷煉丹修道,一心想求長生不死,飛昇成仙,皇后病逝之後,漸漸連床第之間那回事也不怎麼熱心了,因此宮眷零落,子嗣也不多。位高的以端妃和舒妃為首,嬪媵不過十幾人,也常年見不著聖顏。
他並非不想往上爬,只是實在沒什麼機會,而且他打心底裡看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