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切糕容”那樣兒的街頭攤商,是混得最不濟的。雖說現如今老皇曆一筆勾銷,論起來,也還是不那麼門當戶對。容桂芳在孃家起小兒窮慣了,吃過什麼?見過什麼?進了韓家的門兒,恐怕一樣兒也拿不起來,韓太太最瞅不上的是那種八輩子沒見過世面的嘁嘁嗦嗦小家子氣。再者說,容桂芳也是在不點兒大的時候,韓太大有過一點兒印象,不起眼的黃毛丫頭,穿得踢拉趿拉,沒正眼瞧過她。誰知道她如今長成什麼樣兒了?可別隨她爸爸,也那麼挫……
韓太大收住了信馬由韁的思緒,拉到非常現實的問題上來:天星既然已經把話挑明瞭,當媽的無論如何得表個態。她當然不能把心裡想的都端出來,那樣,兒子準得跟她翻兒,孃兒倆要是撕破了臉兒,好話他也聽不進去了。可是,要是讓她現在就對天星說“那敢情好”,她也做不到。如果允許這個家庭裡的任何成員可以先斬後奏,以既成事實強迫她批准,那她這個一家之主的位置就等於是擺設了,這個頭兒一開,以後誰都可以信性兒所行了,那還了得?想了又想,她這才緩緩地對兒子說:“天星,媽沒旁的意思,只是問問。你都二十五了,自個兒知道操自個兒的心了,媽高興;怕的就是我這傻兒子不會搞物件,還得讓媽給你託媒人。容二姑娘要是成了,也好;設若不成呢?也不礙事的,家有梧桐樹,還愁鳳凰來嗎?跟容二姑娘你們先談著,好了,歹了,都別對不起人家。像這大冬天兒,齁冷的,領著人家嬌嬌的大姑娘瞎遛,就不是個事兒!趕明你約她上咱們家來玩玩兒呀,媽還想見見她呢!”
天星聽著聽著,不覺坐了起來,他沒想到媽媽的這場審問收場卻這麼和風細雨。和容桂芳交往了半年,他好幾次想把這事兒告訴媽,可是話到舌尖兒,卻張不開他那厚嘴唇。別看他跟媽說話那麼倔,一句話能撅人一個跟頭,其實心裡很虛,總怕媽知道了這件事兒,萬一不同意,他就坐蠟了。就瞞著,一直瞞了半年。其實,他是一直等著媽問,問起來就說,見幹見溼反正豁出去了。今天他也沒打算和容桂芳耽擱那麼長時間,哪知道一聊起來,兩人海誓山盟的,把一輩子的事兒都規劃到了。別以為倔小子永遠拙口笨舌,見人就憷,在容桂芳面前也情意綿綿呢,不覺到了半夜,才依依而別。遛了好幾個鐘頭,其實一直在容桂芳家附近轉悠,人家回家不遠,他可費了事兒了。到家自然免不了受盤問,他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對媽亮了底兒。話一說出去,他反而覺得痛快了,何況媽媽也並沒有讓他難堪,話說得還挺通情達理的。他從心裡感激媽媽,並且為自己半年來瞞著媽媽、剛才又粗野地對待媽媽而感到愧疚。就傻笑了笑,用盡量溫和的腔調說:“媽,我和小容子說好了:趕明兒結婚時候,不讓媽操心、費錢,各人把現成的鋪蓋合到一塊兒,就行了。媽拉扯我不容易,我得讓媽舒心……”
韓太太微笑著打斷了兒子的話:“那哪兒成啊?媽這輩子就這麼點兒望興,等我兒子結婚的時候,得好好兒地辦一辦!錢不用你著急,媽給你準備著呢!”
天星聽得高興,說:“媽,哪天我帶她來看看您?等過年的時候吧,我們放四天假呢!”
兒子憧憬著美好的未來,躺下了。韓太太給他熄了燈,輕輕地退出了東廂房。
這一夜,她通宵無眠。愛子天星意外地給她出了一個大難題,她得好好兒地尋思尋思。二十五年了,自從天星呱呱落地,她的心就分成了兩半,一半給丈夫,一半給兒子,這是她生命的兩大支柱。當年,一場劇烈的動盪幾乎毀滅了她的一切,丈夫使他失去了希望,但幼小的兒子卻維繫著她的信念。為了兒子,她必須活下去;有兒子在,她就有未來。她盼啊盼啊,這一天終於盼到了,兒子要成家立業了,為她撐起門戶、傳宗接代。可是,寄託著她無限期望的這件大事到了眼前卻是平平無奇,兒子自作主張要娶“切糕容”家的姑娘!這把她大半輩子的興頭全打掉了,把她心裡謀劃的一整套打算全攪亂了!唉,這半年來怎麼盡是趕上不順心的事兒?新月的升學,本來是違揹她的意願的,她希望新月也像陳淑彥現在這樣,有個地方掙錢就得了,也了了當媽的一樁心事,誰知身上這根拉縴的繩兒緊繃下去,還得再供她五年!老頭子的固執使她讓了步,打了個平局,也是為兒子!現在,難道對兒子也得讓步嗎?春節就在眼前了,天星還要帶容桂芳來吃飯,這出戏該怎麼唱?她必須自己拿主意,不能跟任何人商量,越商量就越不好辦了!
整整一夜,她在黑暗中思前想後,把“虎伏灘”(宵禮)和“榜答”(晨禮)都連在一起了。主啊……
一入了臘月下旬,春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