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鄭曉京同學,請坐!”楚雁潮站起身來,習慣地把僅有的一把椅子讓給客人。
鄭曉京並不謙讓,穩穩地坐在那把椅子上,雙肘支著桌面,兩手的十指對叉著攏在一起,支著下巴,望著她的老師。那神情,像是靜等著聆聽老師的教誨。而楚雁潮卻看得出來,這恰恰表明她自己有話要說。
他在猜測著她的來意。是又要分配什麼角色呢,還是來向他“彙報工作”?
都不是。鄭曉京此行的目的,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我想跟您隨便聊聊,楚老師,”鄭曉京開口了,一隻手從下巴底下抽出來,撫弄著桌上的那張《人民日報》,大概是想做出“隨便”的樣子,“本來早就想跟您談的,最近事兒太多,班裡一攤兒,還有系總支一攤兒……”
楚雁潮從老子、孔子的會見中回到了現實生活。他知道,鄭曉京前不久當選了系黨總支的宣傳委員,這位身兼兩“攤兒”工作的女學生剛才的開場白決不只是為了“隨便聊聊”,現在是中共北京大學西語系總支部的一位領導同志來找他談話。這種談話通常都是極其嚴肅的。
楚雁潮立即從心理上調整了師生之間的慣常位置,正襟危坐,等待下文。
“怎麼樣?”鄭曉京微笑著,以一個問號開頭,使人全然不知她所問的是什麼“怎麼樣”、哪方面“怎麼樣”,因而也無從回答。其實這樣的問話一般不必回答,僅僅是一種類似“叫板”的發語詞而已,實質性的內容在後頭。“最近,在咱們系的老師們中間,思想情緒怎麼樣?對黨的工作,有什麼建議和要求啊?”
“哦,”楚雁潮簡直無言以對,“我……不清楚,很少和別人談論這方面的問題……”
鄭曉京寬容地看了看他,並沒有一定要問出點兒什麼來的意思,而只管繼續說下去:“對於積極靠攏組織的同志,黨是很注意培養的,特別是像您這樣工作能力很強的青年教師,如果能吸收到組織裡邊來,會發揮更大的作用。楚老師,您對於組織問題……”
像一塊巨石突然投進平靜的湖水,楚雁潮心慌意亂了。儘管鄭曉京極力擺出老練沉穩的架勢,但她畢竟太年輕了,那近乎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的工作方法,那過於明顯的“暗示”,已經讓楚雁潮心領神會。這是黨在向他召喚,在啟動他心靈的門窗!對於生活在20世紀60年代的每一箇中國青年人來說,這都是求之不得的,聞之足可以熱血沸騰!
但是,楚雁潮胸中的波瀾卻很快地復歸於平靜,他遲疑地望著鄭曉京,說:“我……並沒寫過入黨申請書啊!”
“是嗎?”鄭曉京略略有些意外,在她所接觸的人當中,組織上找上門來談話而本人尚未提出申請的現象是少見的。但她很容易地便打消了這一點疑慮,“這有什麼關係?隨時可以寫嘛,現在也為時不晚啊!寫申請書、填表,只是個形式,更重要的是首先從思想上入黨!魯迅並沒有在組織上入黨,但他是真正的共產主義戰士;毛主席的老師徐特立入黨比他的學生晚得多,但他在革命最困難的時候加入了黨的隊伍,這是最可貴的!楚老師,現在國際、國內的形勢對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場嚴峻的考驗,我們要為真理而鬥爭,為了心中的信仰不惜獻出自己的一切!‘疾風知勁草’啊!”
說起這些,鄭曉京十分激動,使得任何人也無法懷疑她發自內心的虔誠。
楚雁潮不能不被她所感染。虔誠本身就具有感染力。任何一位真正的而不是偽裝的宗教信徒,也不管他尊奉的是什麼教義,當他心口如一而不是陽奉陰違地祈禱跪拜時,也足以使毫不相干的旁觀者肅然起敬。何況,對於鄭曉京不惜為之獻身的信仰,楚雁潮並不是一個旁觀者!自從紅旗插上了上海城,他便和同齡的孩子們一起,毫無例外地接受了這一切。以後,他來到了北京,經歷了反右派鬥爭、大鍊鋼鐵……一個剛剛跨入青年時代的人不可能真正理解和評判這一切,但他寧願相信,這都是天經地義的、勿庸置疑的,一直到飯越來越吃不飽,革命越來越艱難……
“是啊,人不能沒有信仰,不能沒有追求,不能沒有歸宿。”他說,聲音有些顫抖,“共產黨員,是一個崇高的稱號,我也曾經想……可是……”
鄭曉京認真地傾聽著,她希望這位年輕的教員暢所欲言,像在英語課堂上那樣,而不必吞吞吐吐。
楚雁潮卻又遲疑地停住了。雖然他是個“黨外人士”,但憑著常識也知道,發展黨員應該是組織委員的事兒,而鄭曉京卻是宣傳委員,況且畢竟還是他的學生,有些話,他有必要在這個場合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