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春秋沒有發現他欲言又止背後的諱莫如深,正如他未曾想到這個道理:自己珍之愛之的東西,到了別人那裡卻被棄如敝屣;偶爾把那些記憶從嚴實的、厚重的紅木箱子裡鄭重取出,獻寶似的拿給他人看,往往也只能換得一句“竟有此事”。
一廂情願是一場無望的追逐,明明就在咫尺之間,卻永遠在伸手可及之外;即使是十指交扣,握住的也不過是一片虛影。因為兩人各自活在各自的黃粱一夢中,從不曾真正交匯哪怕短短一刻。
至今江白都記得沈蕭疏二十年前連說的兩個“荒唐”,每每想來,也的確是荒唐。荒唐在一見鍾情的狂妄,在鍾情於無情之人,也在無情之人的鐘情本身便是世間聞所未聞的奇觀。
據沈蕭疏稱,終其一生,他都未曾遇到過比江白更冷血無情之人。他說這句話時,他俯躺在冰冷的石壁上,喘著粗氣,幾乎是儘可能聲嘶力竭地吐出那幾個字。他剛被江白廢了武功,唯一的念頭就是但求速死。但他連這點也不能做到,他不肯開口求江白,即便求了也不過是徒勞,止增笑耳。
即便到這種地步,沈蕭疏對江白的感情,無論是愛還是恨,最激烈的宣洩不過是那句評論;江白並沒有真正進入沈蕭疏的心中,無論是作為情人還是仇人,他從未主導過沈蕭疏的情緒。沈蕭疏以為,他走到今日,不過是自食惡果,他殺人如麻作惡多端,如此終局正是天理昭彰。
說來也奇怪,儘管沈蕭疏殺人如麻作惡多端,但他信天理,他信因緣果報,因此全盤接受加諸己身的命運;江白卻不然。
江白不信天,不信命,不信善惡有報,不信福禍有因;他信“我命由我不由天”。他是個徹頭徹尾的亡命之徒,連在情愛上也是如此。
他廢了沈蕭疏武功,卻毫無悔過之心,恰恰相反,他陷入狂喜帶來的震顫之中。他低著頭,蹲在沈蕭疏身邊,閃爍的火光在他臉上投下深重的陰影,一瞬間他顯得非人似鬼。他是從地府爬出的、有金容玉貌的皮相的惡鬼,哪裡懂得人間的愛恨,一竅不通,卻非要強說情愛,其殆甚矣,其路罔矣,彼岸邈邈,終不能致。
江白輕撫上沈蕭疏的臉頰,溫柔道:“你不必身負武功,因為你想做的事,我都會替你辦到。”
沈蕭疏打了個寒戰,冷冷道:“滾。”
江白笑道:“恐怕我滾不得,你今後便離不開我了。”
沈蕭疏眯縫雙眼,問道:“這便是你要的?”
“不,還差一點點。”江白道,“如今還不夠完整。”
沈蕭疏不需花費多少力氣便能猜到江白差的是哪點,冷漠而又同情地大笑道:“你永遠得不到你要的。”沈蕭疏從火光陰影裡的江白臉上,看得到他所深陷的無可救藥的偏執和令人髮指的冷漠,以及往深淵墜落無可挽回的命運……命途終處,一無所得一塌糊塗。
正好聽到篤篤的叩門聲,江白道:“進來。”
來人是凌豐,他將在花廳內外所見所聞具告了江白。
江白聽罷,點了點頭,這與他猜想大致相合。他又問凌豐:“梅堯君留給初九了一件狐裘?”
凌豐道:“是。”
“卻不知梅堯君是否在這狐裘上做了手腳,藉此與初九暗通訊息。”洗春秋道。
“這正是本座心中所想。”江白道,“既然如此,那便把那件狐裘取來一觀。”
凌豐遲疑。
“怎麼?”江白問道。
凌豐道:“屬下進不了花廳。”
江白笑道:“難道是寧澤川又有所不滿了?”
“正是。”
洗春秋公報私仇道:“這寧澤川真是不知好歹。”
“先由他去罷,就等這位寧大夫生完氣本座再親自去取,料想他也變不出什麼花來。”
洗春秋不滿道:“他不過是個赤腳遊醫,宮主何必為他紆尊降貴?”
江白回頭,沉聲道:“春秋,不可小覷任何人。”
兩日後的薄暮時分,初九才自昏迷中轉醒。
寧澤川鬆了口氣,道:“你可算醒了,這兩日累死大夫我了。”
初九依稀記得梅堯君來過,但又渺遠模糊得彷彿夢境一般。他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乍然發現被子上多了一件有幾分眼熟的狐裘,片刻之後,他認出這正是兩日前梅堯君會見他時所著。
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支離的右手,探向狐裘,在它上方猶豫了一下,才敢摸上去。直到細軟而溫暖的皮毛馴服地趴伏在他輕柔的撫摸下,他才放心下來,確定梅堯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