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等聽他敘述這些蘭因絮果,分說得十分明白,不禁相顧失色——若說是胡話,瞧情形又不像;若說是實情,又斷無這等道理。寶釵因丟下探春、平兒幾個,出來找著薛蟠,問他:“早起我出門時還好好的,怎的忽然就這樣了?”薛蟠道:“我竟也不知。今天在鋪裡跟張德輝的小兒子對了賬出來,路上有個跛足道士攔著我,說有面鏡子要我拿來給香菱瞧一下,保證就好了。[2]我問他是誰,何以會知道我家小妾的名字。他說原與香菱的父親有舊,故來相見,說完把個鏡子往我手裡一塞就走了。我因好奇——從不曾聽見香菱父母是誰,且也久不見他——所以便來家跟他看了一看。不想他看了鏡子,忽然大哭起來,便發昏過去,再醒來時,就滿口裡胡話起來。”[3]寶釵聽了犯疑道:“那是個什麼樣的鏡子?卻在那裡?”薛蟠道:“為他剛才發昏,我拿了鏡子要出去找那道士理論。饒是道士沒找著,倒把個鏡子不知丟到那裡去了。[4]只記得背面鐫了幾個字,好像是什麼風月寶鑑,另有些小字,也沒看真。”寶釵越發起疑,也無暇細問。一時園裡大半人都已得信兒,紛紛趕來道別,一撥去了一撥又來。寶釵只得打起精神招呼,又命薛蟠出去打點棺槨、素幡、香燭諸物,免得到時著忙。忽見寶蟾走來,說奶奶請大爺過去說話,寶釵因說出去了,自己仍回身進來。隔不多時,便聽夏金桂隔著牆在那邊摔摔打打,指桑罵槐。先罵薛蟠不顧家,跟前頭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又罵寶蟾不濟事,連個話也傳不明白,找個人都找不回。寶蟾便哭,說:“他們姑娘說不在,我難道進屋子搜不成?”主僕兩個一遞一聲,一唱一和,做出許多文章來,話裡話外,只說有人給香菱撐腰子,挑唆著薛蟠不能回屋,拆散人家夫妻。罵到後來,索性連寶釵也咒在裡頭,說是:“好有根基的大戶人家,好有體統的千金小姐,不等出門子就學會調三窩四派兵遣將弄虛火兒了,難不成拆散了我們夫妻,自己是有好日子過的?橫不能養在孃家一輩子,終久也要人家媳婦兒的,到那時才知道我這守活寡的苦呢。”[5]薛姨媽又羞又氣,知道眾人都已聽在耳中,無可推諉,只哭道:“家門不幸。都是我那孽障兒子不知惜福,所以才有此報。”眾人只得勸慰。寶釵也氣得哭了,又不好回話對罵,只得扶了薛姨媽回房歇息,命同喜、同貴來捶腿撫背,委委屈屈的勸道:“香菱已經這樣了,這幾日裡只怕有得忙呢。媽媽倘若再病了,可不是大饑荒?”卻說寶玉和岫煙正在瀟湘館裡陪黛玉說話,問他為何將鸚鵡掛在院外。[6]黛玉笑道:“人在地上,尚想著漂洋過海,遍歷山川大河;那鳥兒本來會飛,眼界原比人心更廣,如今反被鎖在籠中,想必更是不平。所以把他掛在院外,縱不能放飛,看得遠一點也好。”不等寶、岫兩個說話,紫鵑早在一旁介面笑道:“姑娘本來還想著要替他放生呢,說他生為鳥兒,不能遠走高飛,倒被捉來鎖在籠子裡,教說人言,給人逗了這麼多年悶子,也該放他好好自在飛一回了。後來還是我勸著姑娘,想那鳥兒自小剪了翅膀關在龍里,渴了有清泉水,餓了有香稻粒,[7]若放了他,只怕反倒不會獨自過活了呢。外邊的風風雨雨,冷熱寒暑,那裡是他受得了的?姑娘想想才罷了。”說得寶玉、岫煙都笑了。[8]寶玉道:“這話說得有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鸚哥,安知鸚哥在籠中不樂呢?何況他能得你為主人,也就是鳥中至尊了。只怕你要他去,他也是不肯去的。”[9]黛玉道:“可又來了。你又不是他,又怎麼知道他願意守著我不去?”話說出口,方覺不妥,臉上頓時飛起紅雲,忙用帕子掩著口咳了幾聲,遮掩過去。紫鵑一邊遞上茶水,一邊道:“說起這鸚哥,真比人都強,不僅能說會道,這些日子還長了一門大本領呢——承姑娘教他,已經認得十幾個字了。”[10]寶玉、岫煙都詫異道:“果然麼?這可不成了精了?”便請紫鵑取下鸚哥籠來,演習給他們看。原來寶玉為著方才岫煙的話耿耿於懷,卻因黛玉在旁,生恐引動他同病相憐之嘆,不便再談,只說些閒話替他二人解悶。因見岫煙對鸚鵡好奇,便要湊他之興,極力慫恿紫鵑取鸚鵡來演習。紫鵑笑著出去,果然放出鸚鵡,用包錦纏花架子提進來,又取了些字牌放在桌上,逗那鸚鵡銜取。鸚鵡初出籠來,不急認字,卻在桌上蹦蹦跳跳了好一陣,[1]才從牌堆裡叼出一張“日”字來,大聲念道:“藍田日暖玉生煙。”寶玉喜出望外,不禁笑道:“這鸚哥倒巧,不僅識字,還會串詩。”紫鵑道:“不僅會串詩,還會認人呢。你看他念的這句詩,三位的名字都在裡面。”[2]寶玉、岫煙兩個一想,果然是的,更覺稀奇。寶玉道:“我不信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