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都走了。
〃阿福呢?我出去,〃他說。
拍拍的腳步聲跑開了,一個遞一個喊著阿福。
〃三爺,這時候坐包車太冷,還是坐馬車,也快些。〃
〃快──?套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們快點。〃
又有人跑著傳出去。階上寂靜了下來。是不是進去了在裡邊等著?不過沒聽見門響。
她低聲唱起〃十二月花名〃來。他要是聽見她唱過,一定就是這個,她就會這一支。西北風堵著嘴,還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風把每一個音符在口邊搶了去,倒給了她一點勇氣,可以不負責。她唱得高了些。每一個月開什麼花,做什麼事,過年,採茶,養蠶,看龍船,不管忙什麼,那女孩子夜夜等著情人。燈芯上結了燈花,他今天一定來。一雙鞋丟在地下卜卦,他不會來。那呢喃的小調子一個字一扭,老是無可奈何地又回到這個人身上。藉著黑暗蓋著臉,加上單調重複,不大覺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麼整夜咬著棉被,留下牙齒印子,恨那人不來。她被自己的喉嚨迷住了,蜷曲的身體漸漸伸展開來,一條大蛇,在上下四周的黑暗裡遊著,去遠了。
她沒聽見三爺對傭人說,〃這個天還有人賣唱。吃白麵的出來討錢。〃
她唱到六月裡荷花,洗了澡穿著大紅肚兜,他坐馬車走了。
第六章
因為是頭胎,老太太請她嫂子來住著,幫著照應。生下來是個男孩子,銀娣自進了他家門,從來沒有這樣喜歡。是她嫂子說的,〃姑奶奶的肚子爭氣。〃
老太太也高興,她到現在才稱得上全福,連個殘廢兒子也有了後代根。吃素的人不進血房,雖然她只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門口發號施令,一邊一個大丫頭託著她肘彎,更顯得她矮小。
〃快關窗子,那邊的開條縫。今天東風,這房子朝東北。這時候著了涼,將來年紀大點就覺得了。想吃什麼,叫廚房裡做。就是不能吃鴨子,產後吃鴨子,將來頭抖,像鴨子似的一顛一顛。〃
她向炳發老婆道謝。〃只好舅奶奶費心,再多住些時,至少等滿了月。不放心家裡,叫人回去看看。住在這兒就像自己家裡一樣,要什麼叫人去跟他們要。〃
孩子抱到門口給她看,用大紅綢子打著『蠟燭包〃,綁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親,有哮喘病,有人出主意給他噴�,也照他父親一樣用鴉片�治,老太太聽見說,也裝不知道。
二爺搬到樓下去住,銀娣頓時眼前開闊了許多。她喜歡一樣樣東西都給炳發老婆看。一張紅大木床是結親的時候買的,寬坦的踏腳板上去,足有一間房大。新款的帳簷是一溜四隻紅木框子,配玻璃,�的四季花卉。裡床裝著十錦架子,擱花瓶、茶壺、時鐘。床頭一溜矮櫥,一��小抽屜嵌著羅鈿人物,搬演全部水滸,裡面裝著二爺的零食。一抹平的雲頭式白銅環,使她想起藥店的烏木小抽屜,尤其是有一屜裝著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點怕聞。床頂用金煉條吊著兩隻小琺琅金絲花籃,裝著茉莉花,褥子卻是極平常的小花洋布。掃床的小麻�掃帚,柄上拴著一隻粗糙的紅布條繐子。
〃真可以幾天不下床,〃她嫂子說。
他可不是不下床,這是他的雕花囚籠,他的世界。她到現在才發現了它,晚上和她嫂子拉上帳子,特別感到安全,唧唧噥噥談到半夜,吃抽屜裡的糕餅糖果,像兩個小孩子。她再也沒想到她會跟她嫂子這樣好,有時候訴苦訴得流眼淚。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著,讓〃穢血〃流乾淨。整疋的白布綁緊在身上,熱得生痱子。但是她有一種愉快的無名氏的感覺,她不過是這家人家一個坐月子的女人。陽光中傳來包車腳踏的鈴聲,馬蹄得得聲,一個男人高朗的喉嚨唱著,〃買……汰衣裳板!〃一隻撥啷鼓懶洋洋搖著,〃得輪敦敦。得輪敦敦。〃推著玻璃櫃小車賣胭脂花粉、頭繩、絲線,�曲的粗絲線像發光的捲髮,編成湖色松辮子。〃得輪敦敦──〃用撥啷鼓召集女顧客,把女人當小孩。
梳妝檯的鏡子上蒙著塊紅布,怕孩子睡覺的時候魂靈跑到鏡子裡出不來。滿月禮已經收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裡去看過了,再拿到這裡來,梳妝檯上擱不下,擺了一桌子。金鎖、銀鎖、翡翠鎖片,都是要把孩子鎖在人世上。炳發老婆有點�心,值錢的東西到處攤著。
〃新來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背後這樣叫奶媽。
〃她不要緊,〃銀娣馬上護著她。〃剛從鄉下出來,都嚇死了,別人還沒來得及教壞她。〃
奶媽新來,不知道底細,所以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