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也在帳中,正忙著前後為少府將軍尋覓陶罐煮茶。顯然,誰也沒料到章邯能在如此寒冷的冬夜突然來到如此一個角落軍帳,一切都是倉促無備的真相痕跡。
“兄弟們誰都莫忙活,都坐,老夫有幾句話說。”
章邯擺了擺手,頭目們已經從最初的些微尷尬中解脫出來,都恢復了往日那種平板淡漠的神色。這是刑徒們永遠的面具,只要涉公涉官,人皆相同,無論被官員認作敬畏,還是被常人認作麻木,左右總掛在臉上。要使刑徒們摘去面具說話,談何容易。
“諸位兄弟都是軍中頭目,老夫有幸也。”章邯感喟了一句,而後正色坦誠道,“目下大局,諸位皆知。朝廷政情,戰場軍情,天下亂情,無須老夫饒舌,諸位甚或比老夫還要明白。老夫骨鯁在喉者,心有愧也!年餘之前,兄弟們於大秦危難之時入軍,是章邯親口宣示了皇帝詔書,許兄弟們免罪之身、軍功之途。然則,年餘過去,兄弟們轉戰南北浴血搏殺,軍功無數,死傷無算,然卻無一人得軍功之賞,無一人得爵位之榮。事有公理,此乃國家無信,有負於功臣烈士也!此乃老夫食言,不能重然諾之義也!廟堂昏暗,老夫無以扭轉乾坤,誠無能也!浴血建功,老夫愧對萬千兄弟,誠負罪也……”章邯慷慨傷痛老淚縱橫,站起來對著滿帳人眾深深一躬,“老夫若有再生,當效犬馬之勞,以報萬千兄弟篤信章邯之大義!”
頭目們似乎有些不安,然終究都還是平板板坐著,沒有一個人說話。
“老夫今日前來,一則了卻心願,向萬千兄弟請罪。”章邯沒有再坐,直挺挺拄著長劍沉重道,“二則,老夫要將心下決斷告知諸位,以免兄弟們多有揣測。”便是這一句話,木然靜坐的頭目們驀然睜大了眼睛,炯炯目光一齊橫掃過來。章邯緩慢清晰地說道,“老夫決斷,只有一句話:兄弟們願走便走,願留便留,老夫絕不以軍法追究。就事說事:願走者,可帶走隨身衣甲戰馬與短兵,每人另發五千半兩錢,傷殘兄弟發十金。戰死兄弟,許其同鄉士卒代領撫卹金十金,交其家人。孤身無家之死者,老夫在函谷關外之北邙山,為兄弟們建造一座義士墓園,每個戰死兄弟的靈位都進去,絕不少了一個人!……大軍雖則艱難,老夫畢竟做過幾年少府,這些急用財貨還蒐羅得來。以上諸事,老夫件件做到,一事食言,天誅地滅也!”
“少府將軍……”頭目們人人淚光閃爍,唏噓出聲了。
“若有人無家可歸,甘願留軍,何以處置?”有人淡淡地問了一句。
“甘願留軍者,老夫只有一句話:與章邯同生死,共榮辱!若能扭轉乾坤,章邯決然論功行賞!不能扭轉乾坤,則章邯與兄弟們刎頸同穴!舍此之外,老夫無能再給兄弟們了……”章邯雪白的頭顱顫抖著,頹然跌坐到了老羊皮上。
“少府將軍,”一個稍顯年青的乾瘦頭目捧過來一隻水袋,見章邯接過飲了兩口,年青的乾瘦頭目道,“大人所言,我等感佩萬分。可否,容我等思謀得一兩日……”
“老夫愧矣!”章邯霍然起身道,“兄弟們,老夫去謀劃善後諸事了。三日之後,老夫等兄弟們回話。”說罷一拱手,章邯大步出帳了。
三日之後的清晨,北風呼嘯中,突然病倒的章邯被中軍司馬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中軍司馬說,那個年青乾瘦的頭目送來了一件奇特的羊皮書,須得將軍親啟。章邯霍然坐起,開啟了光亮亮的白羊皮,赫然幾行醬色大字迎面撲來:
生作刑徒,再為官軍,無家可歸,有國難投,逃亦死,戰亦死,寧非與少府搏殺掙命哉!
“這?這是血書!”中軍司馬驚愕萬分。
一句話沒說出,章邯已經昏厥了過去。
六、鉅鹿大血戰 秦軍的最後悲歌
項羽大軍北上鉅鹿,秦軍兩部立即會商了應戰之法。
章邯帶著司馬欣與董翳,王離帶著涉間與蘇角,兩主將四副將在九原軍幕府整整會商了一日。六位大將之中,只有章邯沒有輕忽項羽的這支楚軍。雖然,章邯蔑視項羽,然在戰法實施上卻力主慎重一戰,不若王離等十足自信。定陶大戰之後,章邯曾聽到被俘獲的楚軍司馬說過項梁自殺前的嘆息:“惜乎!我家項羽若在,安得此敗哉!”當時,章邯很是一陣哈哈大笑:“一勇之力決存亡之道,未嘗聞也!項梁不敗,安有兵家天理哉!”刑徒軍與九原軍,雖都未與這個項羽及其江東子弟兵在戰場相遇過,章邯對項羽的酷暴威猛卻早已耳熟能詳了。項羽轉戰中原,屢屢襲擊郡縣城池,多次屠城殺戮,可謂惡名昭著的一尊凶神。從心底說,章邯對唯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