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論文——那一系列迷你研討會的標題是“打造新男性”。此外我們就各自活動。我不是很愛交際,大部分空閒時間都在給卡蘿打電話(她沒跟我同行,只因為她太害怕坐飛機,若非絕對必要,她哪裡都不肯去),一心希望趕快回到紐約她身旁。因此有可能芭芭拉在那裡,我們只是沒注意到對方而已。那麼也有可能這張海報是真的,三年來一直貼在公佈欄上,只是我沒看見而已。有可能。
獨角人 第7章(2)
然而,我還是把海報帶回家,丟進垃圾焚化爐。 之後,我從客廳書架拿下學生時代用的拉丁文舊辭典,翻譯出那張紙條的意思。我立刻發現自己對楚米齊克的調查(現在已經毫無疑問是調查了)轉向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BT1'第8章 浮腫的眼泡,眨個不停的溼答答的眼睛——看起來太赤裸、太脆弱,讓人不忍長久注視。窄窄的鷹鉤鼻,彎刀形狀的鼻孔,緊閉的嘴唇帶著種種壓抑舊習——挫敗,失望,生理上的疼痛…… 你只能猜想他這輩子都沒舒坦過。這是我父親。
祖父在鎮上大街開藥房。我父親本來一心想進入學術殿堂,但大學唸了一年就輟學:因為祖父過世,他必須拿到藥劑師執照繼承家業。 當時我母親在那裡管收銀機,年僅十八,自己也抱有理想。
等我父親醒悟到自己多討厭身穿白袍站在那裡,幫牧民灌木鎮那些哮喘、脹氣、腳腫、長針眼、長痔瘡的居民開藥時,我母親已經懷了我。我母親宣稱她曾力勸我父親賣掉藥房。 “我希望他成為BOAC譯註:英國海外航空公司(British Overseas Airways Corporation);今天英航的前身。的機師,”她告訴我,“結果他偏要被那本蠢書害到生病。”
我出生後不久,他便動筆開始寫作一本藥學史,希望這本鉅作能使他逃出金鷹路,逃離二手家電店和爛酒館的重重包圍,進入某個書香四溢、迴廊重重的可敬的古老大學。由於缺乏他所謂的“正式紀律”(這個詞我母親常一再重複,其語氣混合了誠摯與尖酸反諷,難以模仿),他的研究很快就陷入難以脫身的泥淖。但他沒放棄,反而更頑強固執地投身其中,日復一日鞭策自己投入徒勞無益的努力。我母親的話傳達給我的景象是一種西緒福斯式的悲劇,但被不幸的因素破壞——徒有雄心壯志、未受專業訓練的心智猛力撞擊著自身的限制。有如撞擊著包圍大腦的腦殼,努力想把在他四周像石筍般逐漸累積堆高的一疊疊書本筆記變成精緻博學的紀念碑,成為他想像目標中那些學術出版社會接受的作品。“結果他唯一的成果只是頭痛而已;可憐人。”
這是我母親淡然的結論。事實上,她這麼說不完全對。
腦瘤首度發病之後,我父親似乎對死亡這件事作出戰略性的讓步,把一些筆記改寫成獨立的文章,寄給學術期刊投稿。對於他這種沒有來頭的文章,那些期刊的審查過程無疑運作得比平常更加緩慢,等到其中一兩本期刊的編輯來信,表示很樂意在下幾期刊登他的作品時,他已經死了。但如此一來,至少他的努力(無疑他最希望別人記得這點)確實有了成果。而且,也是透過這些死後發表的文章,他意料之外地盡了一點父親的責任,為他幾乎不認識的兒子找到了妻子。之所以知道卡蘿的最初線索,是來自麻州劍橋的一封信,寄給曼徹斯特藥劑師協會的季刊。該刊將信轉寄到我母親原先的住址,再從那裡又寄回大西洋這一端,寄到我位於何瑞修街的公寓。信是寫給我父親的。卡蘿在哈佛做研究時,讀到他一篇文章,想問他文中附註提到的著作是否完成了。
她的來信是以藍墨水寫在米色卡片上,字跡整齊有風格,用斜體粗筆尖寫成,看起來有一點像繪有圖飾的古代手稿裡的文字,但也活力十足——那些字母披掛著許多點點撇撇,彷彿在微風中搖曳。我回信告訴她,我父親書沒寫完就死了,並附上其他發表過的文章的影印件,還說,若她湊巧來到紐約,歡迎隨時來看我父親的文稿。幾星期後,她從劍橋來電,表示要過來一趟。三月一個沁寒的下午,她來到我住的套房,身上裹著斗篷似的深藍長大衣,帽兜滾金邊。我把父親的文稿交給她就出去了,給她幾小時不受打擾的時間。她謝過我,在臨著那扇大鋼窗的書桌旁坐下,窗外可以看見西河。我回來的時候,太陽已快西下,卡蘿的姿勢跟先前一模一樣,顯然讀得渾然忘我。“這些東西太有意思了。你父親的頭腦很獨特。”我不想承認我從沒看過父親的文章,便把話題轉向她的研究。她告訴我她正在寫博士論文,論及中世紀及文藝復興初期的歐洲關於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