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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我的看法,說是要把我的意見帶到政治局去。能得到喬木的同意,我心裡非常痛快。他請我吃午飯。他們全家以夫人谷羽同志為首和我們祖孫三代圍坐在一張非常大的圓桌旁。讓我吃驚的是,他們吃得竟是這樣菲薄,與一般人想像的什麼山珍海味、燕窩、魚翅,毫不沾邊兒。喬木是一個什麼樣的官,也就一清二楚了。

有一次,喬木想約我同他一起到甘肅敦煌去參觀。我委婉地回絕了。並不是我不高興同他一起出去,我是很高興的。但是,一想到下面對中央大員那種逢迎招待、曲盡恭謹之能事的情景,一想到那種高樓大廈、扈從如雲的盛況,我那種上不得檯盤的老毛病又發作了,我感到厭惡,感到膩味,感到不能忍受。眼不見為淨,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為好。

最近幾年以來,喬木的懷舊之情好像愈加濃烈。他曾幾次對我說:“老朋友見一面少一面了!”我真是有點驚訝。我比他長一歲,還沒有這樣的想法哩。但是,我似乎能瞭解他的心情。有一天,他來北大參加一個什麼展覽會。散會後,我特意陪他到燕南園去看清華老同學林庚。從那裡打電話給吳組緗,電話總是沒有人接。喬木告訴我,在清華時,他倆曾共同參加了一個地下革命組織,很想見組緗一面,竟不能如願,言下極為怏怏。我心裡想:這次不行,下次再見嘛。焉知下次竟沒有出現。喬木同組緗終於沒能見上一面,就離開了人間。這也可以說是抱恨終天吧。難道當時喬木已經有了什麼預感嗎?

他最後一次到我家來,是老伴谷羽同志陪他來的。我的兒子也來了。後來谷羽和我的兒子到樓外同秘書和司機去閒聊,屋裡只剩下了我同喬木兩人。我一下回憶起幾年前在中南海的會面。同一會面,環境迥異。那一次是在極為高大寬敞、富麗堂皇的大廳裡。這一次卻是在低矮窄小、又髒又亂的書堆中。喬木仍然用他那緩慢低沉的聲調說著話。我感謝他簽名送給我的詩集和文集。他讚揚我在學術研究中取得的成就,用了幾個比較誇張的詞兒。我頓時感到惶恐,觳觫不安。我說:“你取得的成就比我大得多而又多呀!”對此,他沒有多說什麼話,只是輕微地嘆了一口氣,慢聲細語地說:“那是另外一碼事兒。”我不好再說什麼了。談話時間不短了,話好像是還沒有說完。他終於起身告辭。我目送他的車轉過小湖,才慢慢回家。我哪裡會想到,這竟是喬木最後一次到我家裡來呢?

大概是在前年,我忽然聽說:喬木患了不治之症。我大吃一驚,彷彿當頭捱了一棍。“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難道天道真就是這個樣子嗎?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寄希望於萬一。這一次,我真想破例,主動到他家去看望他。但是,兒子告訴我,喬木無論如何也不讓我去看他。我只好服從他的安排。要說心裡不惦念他,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六十多年的老友,世上沒有幾個了。

時間也就這樣過去,去年八九月間,他委託他的老伴告訴我的兒子,要我到醫院裡去看他。我十分了解他的心情:這是要同我最後訣別了。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同兒子到了他住的醫院裡。病房同中南海他的住房同樣寬敞高大,但我的心情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同那一次進中南海相比,我這一次是來同老友訣別的。喬木仰面躺在病床上,嘴裡吸著氧氣。床旁還有一些點滴用的器械。他看到我來了,顯得有點激動,抓住我的手,久久不鬆開。看來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握老友的手了。但是,他神態是安詳的,神志是清明的,一點沒有痛苦的表情。他仍然同平常一樣慢聲慢氣地說著話。他曾在《人物》雜誌上讀過我那《留德十年》的一些篇章,不知道為什麼他現在又忽然想了起來,連聲說:“寫得好!寫得好!”我此時此刻百感交集,我答應他全書出版後,一定送他一本。我明知道這只不過是空洞的謊言。這種空洞縈繞在我耳旁,使我自己都毛骨悚然。然而我不說這個又能說些什麼呢?

………

懷念喬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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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同喬木最後一次見面。過了不久,他就離開了人間。按照中國古代一些知識分子的做法,《留德十年》出版以後,我應當到他的墳上焚燒一本,算是送給他那在天之靈。然而,遵照喬木的遺囑,他的骨灰都已撒到他革命的地方了,連一個骨灰盒都沒有留下。他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然而,對我這後死者來說,卻是極難排遣的。我面對這一本小書,淚眼模糊,魂斷神銷。

平心而論,喬木雖然表現上很嚴肅,不苟言笑,他實則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正派的人,一個感情異常豐富的人,一個脫離了低階趣味的人。六十年的宦海風波,他不能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