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仲秋,發生在嶽鄂兩州之間的這一場官兵與鬼怪的廝殺,只是天下無數紛亂的其中之一罷了。隨著霜氣聚攏消散,日頭升騰起來,厚重的露水便將血跡帶入了地下。幾日暴曬沖刷過後,黃土地上便只看到一些紫黑的印記,更多的地方,血水全滲到土地中去了。除了道邊許多副被殭屍啃食後殘剩的屍骨,昭示著這一場劫難,沒有人會發覺這條山道曾經吞噬過三百條生命。
日升月落,霜降,結露。天地照常執行,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
第四天過後,殘霧散去,朝陽又起,山路上那絲淡淡的血腥氣也銷褪乾淨了,不遠處的山麓上,又迎來了新的一撥旅人。
那是一頭青騾,在道上慢慢行走,背上負著三人。
一個年輕的女子坐在最後邊,手拿著一本厚重木書正在說話:“炭兒,跟姑姑念‘人—之—初,性—本—善,習—相—近,性—相—遠……’”她拉長了語調唸書,話中滿含著****鼓動之意。只可惜,她的鼓動物件,坐在騾子前頭的小童睬都不睬她,嘟著唇,嘴邊到頸下掛著一絲****透亮的涎水,正專心致志的揪著騾子的鬃毛。
“炭兒乖,跟姑姑唸書,姑姑給你吃果子。”女子無奈,只得改哄騙為利誘,剛才費了一番唇舌,小娃娃連頭都不抬,實在讓她有些失望。
“炭兒不喜歡吃果子麼?姑姑有好吃的果子,炭兒吃不吃?”她攥起拳頭,探身向前,隔著身前的男子在小童右耳邊晃了一晃,示意拳中藏著好吃果兒,要引那小童讀書。
誰知那小童胡炭甚是乖覺,瞥了拳頭一眼,嘟囔道:“沒有果子,姑姑騙人。”這一招,女子早在路上用過三五次了,先前胡炭聽信她的話,老實就範過兩回,可是兩次背書後都沒得到獎賞,胡炭便學了乖,以後便說什麼也不上當了。
女子又好氣又好笑,想不到這個小娃娃如此精明,看來,想要讓他念書,可得新想個法兒了。
她收回拳頭,翻了翻手中的木封書本。明亮的光線下,木封皮上五個鮮紅的篆字鮮豔非常:《大元煉真經》。
選了其中一篇,她念道:
“……熔金之時,斬一身妄情邪想,使無患。口鼻觀心……哎,這書真難,姑姑都快忘了,我猜炭兒肯定也不會念,嗯,我看下句是什麼……”
小胡炭不為所動,小拳頭抓住騾子的長毛,揪了一下又一下。隨著馬行顛簸,他腦後的三條小發髫便向左右跳蕩開,如同頑皮的蟲兒在跳舞一般。小童年紀只不過兩歲上下,眉目清秀,看起來稚氣可愛。他的膚色有些蒼白,小小的臉蛋上,隱約可見肌膚下幾條細細的血管。
“唉,陽明劍的口訣太難了,炭兒那麼笨,怎麼能背得出來?”那女子假意嘆息,偷眼看看胡炭,見他仍然沒有反應,又道:“那麼,更簡單的咒明心經呢?氣—運—諸—脈—節—節—寸—進……小炭兒該不會是記不住了吧?”她念一下頓一下,只盼小胡炭好勝心強,接著背下去,只可惜一番如意算盤全落空了。小娃娃正沉心於拔毛大業之中,沒工夫理會她。
小童先前幾日倒還聽話,讓他念什麼就唸什麼,可是自從過了洞庭湖,也不知犯了哪根筋了,任她說破嘴皮都不肯再跟著唸書學字。
這般頑劣的小童,可怎麼教導才好?
無奈湧上心來,那女子輕輕嘆了口氣,合上了書本。
“炭兒不乖,不聽姑姑話。姑姑不理你了。”
小胡炭嘴角動了一下,那條涎水裹著一小團唾泡終於淌入脖中,他似乎嘟囔了幾個字,可那女子一個也沒聽清。
她抬臉看看坐在身前的漢子,心說道:“胡大哥,你兒子又不聽話了,我教不動他,怎麼辦才好?”
漢子端坐不動,雙目直直望向遠方。
他彷彿沒有看見發生在身前的一切,面上波紋不興,呼吸平穩,任由一重重的雲天樹影投落到瞳仁中。一枚銀針別在他的髮髻上,從身後看過去,只見他梳理整齊的鬢髮,半片蒼白瘦削的臉龐,漢子就這樣嚴肅的瞪著前方,然而,他的眼眸中,卻空洞洞的毫無生氣。
女子的情緒瞬間低落下去了,她垂下頭,幽幽嘆息。心中一個念頭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胡大哥……你什麼時候才能變好?這樣的日子,我們還要過多久?”
一時沉默無語,道上便只有行路畜牲‘得兒得兒’的輕微蹄響。
行過一個拐彎,走在背陰處,清寒的秋意便捲上了騾背上三人。地面上露水打溼了泥土,道邊崢嶸的突巖上,溼漉漉的一片。女子不自禁的縮了縮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