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正值春分,寶玉吃過午飯,葛巾藤鞋,隨手卷了一本書走至廊下,命麝月放下方竹躺椅來,就在桃花樹旁隨便歪著,因見屋簷下有燕子忙忙碌碌的來回銜泥,心有所感,隨口吟道:“玉人一去未回馬,梁間燕子三見歸。”吟罷,連連嘆息數聲。寶釵隔窗聽見,初時不解,忽思及今日乃是二月十二,更覺鬱郁。低頭思索一回,因命麝月去街市上買些瓜果香燭回來。麝月笑道:“二奶奶前頭才說的:如今不比從前,能省則省,所以連十五燈節都沒操辦;今日不過是個小節氣,倒要供奉花神,豈不顛倒了?”寶釵道:“叫你去便去,哪來的這些話說?”麝月還要問時,襲人恰好進來聽見,忙道:“我前兒上街經過香燭店,已經早早買了備下,奶奶要用時,只管取來。”寶釵點頭嘆道:“我倒忘了,今兒也是你的生日。”麝月這方恍然大悟,忙與襲人出來擺設香案,尋出一隻漢玉觴來,貯了一觴百花釀,又將博山爐焚了百合香,往院裡挑打苞兒的碧桃花剪了幾枝,插在書桌上一個霽紅花囊裡。正在忙碌,蔣玉菡已回來了,拎著些火腿、肉乾、薰魚、醋鴨之類,並一罈子花雕酒,向寶玉笑道:“吃了十來日素,我們今日必要喝乾這一罈,不醉不休。”寶玉笑道:“只有這一罈酒,怕還醉不了你我兩個。”襲人見了,忙拉進玉菡來問他:“你那裡來的錢打酒?可是又當了什麼?”蔣玉菡道:“這家裡又還有什麼值錢東西,就剩下那把劍還值幾兩銀子,白擱著也是落灰,我所以拿了去換些酒菜替你做壽,咱們好好樂他一晚。”襲人心下不忍,埋怨道:“又不是什麼大生日,何用得著當劍?那是你最心愛的,雖不用來唱戲,閒時舞動兩下也是一件頑意兒,如今當了,他日可指著什麼來贖呢?”蔣玉菡道:“還贖他做什麼?橫豎這輩子我再不唱戲,看見他倒心煩,當掉了倒也心眼乾淨。”說著出來,寶釵已在案前拜了幾拜,復與麝月往明間裡調排桌椅,佈設杯箸。寶玉知道心思已被寶釵猜破,反不好意思的,進來斟了一觴酒,仍回來桃樹前,暗思柳夢梅有“拾畫、叫畫”之典,唐明皇有“迎像、哭像”之情,我與林妹妹泉臺永隔,卻對此一樹碧桃花泣血長哭亦不能矣。遂將一觴酒盡澆在樹根下了,暗祝一回,進來與蔣玉菡坐了對面。屏風後另設一席,寶釵首座,襲人次座,麝月打橫相陪。飛觴鬥斝,猜謎作對,不一時整壇酒盡已喝謦。蔣玉菡喝得興起,將白玉箸敲著碧玉杯,聲遏層雲,唱了一曲《中呂、別情》:“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綿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怎地不?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今春,香肌瘦幾分,摟頻寬三寸。”寶玉聽了,益發如醉如痴,隔窗看見院中桃花映著夕陽,堆霞簇錦的一般,因向蔣玉菡道:“這院裡的桃花已是這樣,村邊桃林裡上百株紅白桃花聚在一起,更不知是何盛況。”蔣玉菡知他未能盡興,便約著往村裡酒肆裡接著飲去,寶釵、襲人因見天已黑起,連忙勸阻,奈何再勸不住,只得由他們去了。至晚方才回來,一夜無話。轉眼清明已過,接連下了幾場透雨,天氣便熱起來。是日寶玉剛起,便有金陵的家信來了,卻是賈政催他兩個往南邊團聚,又說王夫人近日忽染一疾,漸見垂危,如若作速趕來,或還趕得見最後一面。寶玉拆讀之下,不禁號啕大哭,又說與寶釵、襲人等,也都哭了。便都著慌起來。無奈寶釵抱恙,不堪舟車勞頓,只得與麝月兩個收拾行囊,將眼面前一時用不到的釵環箱籠當了許多,且打發寶玉獨自上路,說明病癒後再圖相聚。蔣玉菡又打聽得有商船往金陵辦貨,便託人引薦,使寶玉搭船同往,又特備了一席宴請那商戶,一則託他照應,二則也是與寶玉餞行,又著襲人備了些臘肉、風鵝、鹿幹、兔脯之類,預備回鄉饋贈親友。寶玉又往各處辭行。薛姨媽、李紈兩處得了信兒,不免都痛哭一場,各有贐儀奉贈。薛姨媽又道:“本該教蝌兒與你同去,偏巧媳婦兒重著身子,穩婆算過日子,就在這一兩個月裡頭,家裡離不得人。你既要回南,倒不如教釵兒回孃家住些日子,彼此也好照應。”寶玉道:“我也是這樣說,為的是他這兩日有些咳嗽,正吃藥呢。原說過兩天好些,就來看姨媽。”薛蟠之子今已三歲,走來與寶玉磕頭,叫姑丈。寶玉牽著手說了幾句話,見他生得虎頭虎腦,與薛蟠一般無二,想到薛蟠雖然流途慘死,倒留下這一個遺腹之子,不禁感嘆。薛姨媽再三留飯,寶玉因說“還要去舅母家,晚了不好”,告辭出來。上了車,一徑來至邢大舅處。邢夫人卻不在,帶著賈琮、巧姐兒往廟裡進香去了。那邢德全正與賈蓉兩個在院子裡放了橫桌喝酒,見了寶玉,拍手笑道:“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