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上學前,香梅都會輕輕推開她的房門,躡手躡腳到床前,彎下腰在她額上輕吻一下:“媽,我去上學了。”她其實醒了,就愛躺在床上懶懶地不動,這大概是廖家小姐們的習慣。可今日,不對了。廖香詞自己也有點害怕:我是怎麼啦?不過住院檢查一下呀,怎麼會有生離死別的感覺?
漠漠的寂寞和荒涼包圍著她,嬌貴的她支撐著這個沒男人的家!如若沒有六個女兒,她怕早已躺下了吧?
她坐在梳妝檯前化妝,不馬虎每一個細節;她將長波浪的捲髮綰成一個髻,插上一支釵頭鳳;她穿一襲齊腳踝的正紅底子嵌金鳳的織錦緞旗袍,雖然樣子過時了,可她喜歡呀;她戴上那淚珠般的碎鑽戒指,雖然並不昂貴,可她珍愛呀。她走向窗邊,慢慢拉開紫紅色的金絲絨窗簾,磁青色的晨曦漫了進來,天亮了。
香梅輕輕推開門進來,可她站住了。
今天,跟以往的日子大不相同。
窗簾旁的母親亭亭玉立,梳洗後的清新讓她光彩照人。可是,不對,不對,一百個不對!母親像是古典悲劇中最後一幕的女主角!而這整潔寧靜的臥室,似乎也沒有了往日凌亂的甜蜜,難道母親將遠行不再回來?梳妝檯前,分明放著母親放衣服的小皮箱!
香梅奔向母親:“媽———你要上哪?”
母親笑著說:“哦,我正要告訴你,我上醫院檢查一下就回的。”
香梅盯著小皮箱:“一天回不來麼?”
“也許要好幾天呢。”
香梅急了:“媽,不會有事吧?不會吧?”
母親仍笑著說:“不會的。我想不會的。”可母親突然一下摟住了香梅說:“梅梅,假如我要在醫院待久一點,你會照顧家裡和妹妹們吧?”
香梅一句話也說不出,淚水已模糊了她的雙眼,她只有拚命點頭。
不知怎地,一串冰涼的鑰匙已放進了香梅的小手中,她只聽得母親說:“這是我房門和保險箱的鑰匙,家中也無甚值錢的東西子,只剩下些首飾……”
香梅不要聽。她的臉埋在母親的胸前,她不能哭,她也不願哭。她剋制住了自己,央求說:“媽,我陪您上醫院吧。”
母親說:“不,不用。你去上學。”
“要不,我留在家裡,今天不要上學了。”
母親皺起了眉頭:“不,你去學校。我想你不會為這些小事眈擱功課的。去吧。”
她去學校。母親去醫院。
分手時母親欲語還休,竟只有嫣然一笑!
那笑浸透了悲涼。
這一天,在學校裡的香梅失魂落魄。
下午兩節課是課堂作文。題目是:給遠方親人的一封信。她卻一氣呵成了兩封信:一封給父親,充滿了責怨;一封給外公,那是求助的呼喚。可是,給外公的信訪寄何處?她像契訶夫筆下的小凡卡,寫上“寄上海”。戰時一封信,走上半年一年不足為奇,更多的是由於種種原因,郵件散失於戰火中,空留長相思長牽掛。
下課鈴聲響了,得讓先生先離教室。羅先生不覺慍怒地喊一聲:“陳香梅———”香梅站在教室門口,不回頭,對著空曠的操場大吼一聲:“我媽媽病了!”
世上還有比母親生病更讓人心焦的事嗎?
她急急奔向醫院。
公共汽車擦過路旁的棕櫚樹葉,徐徐停下。
她捏了捏口袋裡的零鈔,抵禦了車的誘惑。她只有一筆錢,要是乘車去醫院,回家就得步行。她不願意歸家走路,沒有母親在家,歸家的路會很長很長。
她卻抵擋不住路旁半山腰中灼灼怒放的野杜鵑的誘惑,她攀登而上,她拗下了一大枝,這鮮豔欲滴、摧枯拉配的野杜鵑啊。她舉著這一大枝花,幾乎是跑到了醫院。她想,去年小年的海棠色澤不好,因而不祥;那麼,她願這一大枝丫的野杜鵑帶來大吉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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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憾(13)
母親向在病床上,半睡半醒,見著她,眼亮了:“呀,開得真熱烈啊。”
她便有點小得意,用白瓷杯盛了水插好花,映得白色的病房喜盈盈的。
她這才發問:“媽,檢查了嗎?您好嗎?”
母親已坐了起來:“我很好。醫生還要作些檢查。”略略頓了頓,“還得在醫院住幾天,不過不會有事的,不要擔心。”
母親已伸出雙手,將她攏在床旁。
可是,母親遲疑的語氣卻硬叫人擔心,母親是不是向她隱瞞了病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