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再看一遍。
從報上,我又知道金焰是南國社的人,是和田漢有關的,這是一個進步演員,益發對他起了敬仰之意。
他演過不少好片,也演過一些宣揚封建道德的影片。豈有此理!我當時已在報上寫一些似通非通的文章,有此特權,就批它一通。
是事出偶然還是有意的安排,我的一位好友鄭應時(也是金的好友),請我們到他家吃飯。一經介紹,金就指著我的鼻子,眯縫著眼皮,笑得像個孩子,他說,“你就是在報上罵我的!……”這就是那個當年風魔著萬千電影觀眾,特別是青年學生的“電影皇帝”!那時,我雖然也向往革命,但還沒有覺悟到要打倒明星制度,更沒有想到一切的光榮要歸於敬愛的啥啥同志,要用某某集體創作演出的名義,因之,批他一下也是很皮毛的。
從此,我們相交了整整五十年。
我得到老金逝世的訊息時,我正因事在深圳特區。我去不去上海呢?!去上海,我必然要參加遺體告別。所謂遺體告別,這是新增的欄目,因為那些年時興毀屍滅跡,所以存有屍骸的就讓親友們告別了。但在過去的追悼會上環行過遺體,也就包括在內了。我最後一次看到一個遺體是陸麗霞,那是在阮玲玉死後不久,當時她剛剛從病房送到太平間,還沒有盥洗、化妝,滿臉血跡,狀極可怖。自那時起,我就不參加任何遺體告別,即使告別是和追悼會同時舉行,我也避而不視。
為什麼要告別,何必不在腦裡儲存一個美好的印象呢?出於同樣的原因,也為到廣州之後又忙著其他的事,我只好和廣東影協幾位朋友打了個弔唁電報。
除夕前一天我回到北京,女兒在打掃衛生迎接節日。突然,一陣悠揚的《魂斷藍橋》的樂曲響了起來。
這是一隻德國古老的大啤酒杯底下的八音匣“彈奏”出來的。當你擎起杯子時,就發出樂聲。它是老金一件心愛的外國“古董”。我在這隻古董上“丟了臉”。
那時他住在徐家彙西北遠離喧鬧的市裡一座小洋房中。這一天為了老金的生日,屋裡擠了一二十人,三個人的打“亨”;四個人的打五百分;五個人的打麻將加做夢;我和老金、吳永剛等五六人在喝啤酒。
吳永剛眯著眼朝我說:“今天這箱啤酒,我想應該是你或我請客。” 他指著玻璃櫃上那隻古董酒杯:“我們把杯子倒滿了,在音樂結束前喝完了,誰就算獲勝,對方請客;如果沒喝完,就算敗了。隨便你挑選哪一方。”
我已經喝了兩瓶,看著這個杯子,去掉一節八音匣,充其量裝上一瓶,我舉起手錶示應戰,由我喝酒,鄭應時給我做表情,勸我不幹,我裝沒有看見。隨後,八音匣上了發條,灌進啤酒。
第二瓶倒完了,杯子裡的酒還未滿,我立刻阻止倒入第三瓶。“行了,我請客,大家來,喝酒!”我倒出一小杯。
“你請客也得裝滿了,再喝上一口。”
滿屋狂笑。我的臉在熊熊燃燒。
轉眼已經五十年。青年時代的豪情呵!不過,我此後也不再賭酒了。
如果光陰似箭,那有多好。可惜的是,光陰也似乎隨著原子時代進入超音速、超光速……
三十年代末的抗日戰爭,結束了老金的黃金時代。四十年代是各人的生活最顛簸的十年。
一九三九年初春,我們在重慶黃桷椏山上夏雲瑚(《一江春水向東流》的製片人)的別墅中見了面,一夜之間在壁爐中燒掉了七八棵樹根,大家都睡在爐前的地毯上。此後,他去香港,我也到了緬甸。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我回到昆明,聽說他在桂林,王晉笙透過一個在電臺工作的朋友,約好白天在無線電臺上和他談話半小時。
抗戰結束,我以為可以從昆明的西南公路再到緬甸,但是此路不通。老金此刻住在昆明南屏戲院附近一個公寓的四樓上,我和他在這裡同住了幾個月,由於沒有任何工作,終日悒悒寡歡。一九三九年他曾在這裡拍攝過孫瑜的《長空萬里》,認識一些飛行員,他們就常請他去玩、喝酒。
有一個深夜,老金一直沒有回來。凌晨三時左右,人聲嘈雜,四個人抬了一個周身血跡衣服撕爛的人進來,我不禁一驚。只是從衣服和輪廓上,我才認出是老金。
雖說“好漢不提當年勇”,三十年代,他一年就演兩三部片,如今將近十年了,成日晃晃悠悠,他有不少計劃、設想,他唉聲嘆氣和我談他的心境。這一天,幾杯入肚,酒下愁腸,他感到難受,他走出屋子,看到一輛汽車,心中發狂,伸出拳頭,向保險玻璃洩氣,猛力一擊,玻璃片片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