睛只能感光了,她睜著眼,看著已經看不清的世界:“反正都要死的,我不治的。你長大了,我也沒什麼好怕了。”焦誓握著她的手,好像十幾歲的少年那樣,他痛恨自己無力,可在心底又勸說自己:就是這麼回事,誰也沒辦法。焦誓想:不知什麼時候輪到我呢。他在楊柳床前趴了一會兒,視窗吹來的秋風驚醒了他,他想:至少讓我活到春水十八歲吧。她太小了,要吃虧的。他又想到何春生,有時候只要一想到何春生,他就希望他們永遠沒有再相遇,那麼,何春生就不需要再經歷這些了。他無法對何春生敞開靈魂,那意味著未來加諸他身上所有的疼痛,何春生都必須感知。可人世畢竟是孤獨的旅程,你愛一個人,無法代替他生,無法代替他死,在要分離時毫無辦法。有時焦誓想,他要是忽然被肢解了,那該多麼愜意,他不需要再考慮這些問題—悲傷留給活著的人就好了,死亡甜美而又安寧,好像故鄉一樣。可是春水那麼小,可是何春生要傷心的。他再度睡去,不久後感覺有手指在輕拂他的眼角,他睜開眼睛,看見何春生站在他跟前,靜靜看著他。焦春水見他醒來,輕輕叫了一聲:“爸爸。” 42冬至來臨時,焦春水第一次看見了霜。巖城已經好幾年沒有下霜了。那一天清晨起來, 白白的霜結在學校生物角的菜園子裡。七點多,焦誓牽著穿得像球一樣的焦春水走過那兒時,她問:“爸爸爸爸, 那些白色的是什麼?”“那是霜。”“霜是什麼?”“霜是什麼?”滿地的白霜, 在太陽昇起後要慢慢消失了。焦誓重複著女兒的問話, 想:霜到底是什麼?“是水吧。”何春生說。焦春水另一手牽著何春生,小姑娘疑惑地看著他:“不是水呀, 水會動的。”“你說得對, 但是霜會變成水。”何春生說,“霜不會太久的,天氣一暖和, 它就變成水了。”“那我可以看一看它怎麼變成水的嗎?”焦春水說。“要花很長很長時間。”焦誓說,“要花很長很長時間才會暖和起來。”“多長時間?要數幾下?”焦春水歪著腦袋問。焦誓想:要數幾下?數幾下霜才能變成水?孩子對時間的概念只是數幾下。不知要數幾下,一切才能好起來。何春生說:“要數3600次,等到太陽照著我們身上,很溫暖了,就會變成水了。”焦春水嘻嘻笑起來:“要數那麼那麼多下啊!”“可是隻要不數它, 時間很快就會過去的。”焦誓看著何春生, 何春生對著焦春水說:“我們不數它, 春水也很快會變成大姐姐,很快會四歲五歲六歲。”“一百歲!”焦春水興奮地叫起來。“嗯。”“一百零一歲。”焦春水叫道, 而後想起了什麼似的問焦誓:“爸爸,我一百零一歲時, 你幾歲?”“爸爸那個時候可能已經……”“一百三十歲。你爸爸那個時候一百三十歲。”何春生鬆開小姑娘的手,越過小姑娘的頭頂,握住了焦誓的手。他的手那麼溫暖,在寒冷的冬日,暖得近乎燙人。握著那樣的手,焦誓忽然相信起他說的話了——“對,你一百零一歲時,爸爸一百三十歲,何叔叔也一百三十歲。”小女孩的笑聲在清晨的校園裡迴盪。孩童的笑聲是那樣地不加剋制的,絕無摻假的。悲傷了她就哭,歡喜了她就笑,好像生命本該這麼恣意。七點二十分,晨鐘響起。孩子進了幼兒園,焦誓與何春生一人向著課室、一人向著學校外走去。焦誓在進入教學樓前回頭看何春生的背影,那個背影悠閒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