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我,怎麼不回去?
我抱著她哭道,母親早就不要我了,我就在這裡,哪也不去。
綠萼姑姑也哭了,奴婢也在這裡陪著娘娘。
她拉著綠萼姑姑的手說,這一生錯得太盡,到頭來還有你們陪著,上天待我不薄。又摸一摸我的額髮,我在宮外藏了許多火器,都留給你。
我問,姨娘怎麼會有火器?
她微微一笑,太宗皇帝賞賜的。不是說你抓周的時候抓的都是鉛彈子麼?旁的留給你,你也不喜歡。還是火器好。你可以帶著它們去西北、河北、江南、嶺南。海闊天空,任你遨遊。這樣的人生方才有趣,就像你華陽姐姐一樣。對不對?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我面前提到父皇。我忽然想,倘若她真的嫁給了我的父皇,生下了我,那也是很好的。我點點頭,姨娘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珍惜那些火器的。
綠萼姑姑又問,可要奴婢去請陛下過來麼?
姨母說,不必。
後來綠萼姑姑哄我去睡覺,清晨醒來,但聞喪鐘激越。聲聲鐘鳴中,過去的一點一滴在胸中激盪成海。
太平七年秋,皇帝要將十六歲的真陽姐姐送去回鶻和親,嫁給回鶻的錄晟可汗。母親在聽雪樓哭得死去活來。
我鼓起勇氣對母親說,母親不要傷心了,讓我去吧,我不怕嫁去回鶻。
母親忘了哭泣,呆呆地說,可是你只有十四歲。
正月我就及笄了,也不過差幾個月而已。我去,於國於家,都是最好的。母親還要再說,我止住她,我和真陽姐姐爭東西的時候,母親總是說要尊重姐姐。這一回就讓一讓我吧。母親頓時沒了主意,又開始大哭。我當即命人準備紙筆,寫了一封請求和親的表奏。第二日,皇帝准奏。
我忽然記起許久以前,姨母曾在這裡給母親講過唐朝太和公主的故事,她說,將士的故事便是和親公主的故事,公主為免除邊境戰事委身戎虜,將士為搭救公主奮不顧身。於國家來說,本來便是密不可分的。也不知我大昭會不會有搭救我回朝的大將石雄?
其實又何必在意?就算葬身大漠,魂也會飄回故土,回到她的身邊。
太平八年春,我出京了。帶上了她留給我的六件火器:雙管銃、子母微炮、飛箭、五雷神炮、水雷,還有曾經安平公主最愛的小銀銃。
海闊天空,任我遨遊。
不管我在哪裡,我都是她的女兒,永遠都是。
春
我就要死了。昏昏沉沉中,總是聽見門外有哭聲。已經三天了,他們還是不肯離去。
他們——我的幼子,我的女兒,我的兄弟子侄,我這不長不短的一生中得到或失去的所有人——都在等待我死去的那一刻。不錯,我總要拿出個主意出來,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以前。
這不是我第一次面臨死亡。最近一次是在太平元年旦日的深夜,有人潛入中宮寢殿企圖殺死我夫婦二人。黑暗中,劍光似曾相識。我不及叫醒,只翻身護住他,右手揚起,三指被削落在地。那刺客劍勢回撩,我的脅下被劃開一個又深又長的傷口。我順勢以斷指的右掌將他推開,那刺客跳了開去,忽然左腕間彈子齊發,他不及躲避便中彈昏迷。錦被被鮮血浸透,溫溫涼涼,分不清是他的血還是我的血。我正要揚聲叫喊,忽聽那刺客極痛快地冷哼一聲。在極度的恐懼和靜默中,我辨認出了那個聲音。她越窗而出,不忘回身將窗戶掩上。
眼前一亮,是姜敏珍提著宮燈進了寢殿。自昏至明,不過須臾之間。若不是看見他周身是血,我幾乎以為那只是一個噩夢。我忍痛不及說話,姜敏珍已一迭聲吩咐去遇喬宮請端穆貴妃過來。
又到將死之時,那些日子守候在病榻前的情景愈加清晰起來。在生死邊緣,亦無憂無懼。反觀今日,不如當初。年輕時也曾看淡生死,老了反而懼怕。怕見亡者,更怕見生者。
每次醒來,哭聲從未止歇。我的幼子高朎入寢殿侍藥,向來紅著眼一言不發。我的女兒定安公主則常常柔聲勸慰。都說女兒貼心,她的話卻字字錐心。待她告退,我吩咐殿中侍從以後不許放她進殿。
不多時啟卉進來侍疾,才坐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泫然欲泣。我問她,他們的意思都很清楚了,你呢?啟卉一呆,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扁起嘴,埋下頭,又哭了起來。這也是這些日子的常態了。我揮手令她退下。
殿中復又靜了下來,舉目四望,再無一個可與之攜手相商的人,只有無窮無盡的勸說與逼迫。將死的為在生的兩難,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