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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霍斯頓伸手去摸,結果,那具軀體上的白色防護衣瞬間化成粉塵,猶如粉碎的石頭。他已經痛苦得連頭都抬不起來,痛苦得整個人蜷曲成一團,慢慢被死亡吞噬。他抓住太太的殘骸,在痛苦的煎熬中吸了最後一口氣,腦海中閃過最後一個念頭:如果有人在地堡裡面看,他們會看到什麼?荒涼死寂的土黃色沙丘,一道黑暗的溝槽,一具即將死亡的蜷曲的人體。遠處,那日漸腐朽破敗的城市高高聳立,俯視著他。

如果地堡裡有人在看,他們會看到什麼?

第二部分 精準口徑

第08章

她的棒針,就是一組兩根同尺寸的細木棒,並排著擺在皮套裡,有好幾組。乍看之下有點像古老遺體的手腕,乾枯的肌膚包裹著白皙的腕骨。細木棒和皮套,手工藝有點像某種線索,從很早以前代代相傳,歷經暴動戰火和肅清鎮壓的洗禮,倖存至今。彷彿祖先很慈祥地對你使個眼色,暗示你這些東西是沒有危險的,例如童話書或木雕之類,一代代流傳下來。每一條線索都可以隱約追溯到地上那個世界。如今,那個世界只剩殘破傾頹的大樓,矗立在那灰黃荒涼的沙丘後。

詹絲首長考慮了半天,最後終於選定了一組棒針。每次選棒針,她都煞費苦心,因為精準的口徑是最關鍵的。棒針太細很難編織,編出來的棉織衣會太緊,穿了會有壓迫感。反過來,棒針太粗,編出來的衣服會全是孔洞,而且組織鬆散,穿在身上,肌膚若隱若現。

選好之後,詹絲就把棒針從皮套裡抽出來,然後伸手去拿棉線。看著那一大團棉線,她實在很難想象,就靠自己這雙手,那團糾結纏繞的棉線居然會變成能穿的衣服。她從棉線里拉出線頭,腦海中忽然想到,一件衣服誕生的過程實在很神奇。此刻,她的棉織衣還只是一團凌亂的棉球,一些構想,根本還沒成形。更早之前,那團棉線還只是土耕區裡一球球的棉花,經過採收、清洗,最後抽絲纏繞成長長的棉線。再更早之前,那只是一株株的棉樹,生長在土耕區的土壤上,而許多人就長眠在那土壤中,他們的血肉滋養了土壤,滋養了棉樹根,而土壤上方的植物燈散發著溫暖輝煌的光芒。也許,那一株株的棉樹,是從他們的靈魂裡滋長出來的。

詹絲搖搖頭,忽然覺得自己實在有點病態。她發覺自己越老越容易想到死亡。一天到頭,總是想到死亡。

她小心翼翼地把棉紗線頭纏繞在棒針頂端,然後用手指勾成一個三角形。看得出來那嫻熟的動作是長年累月訓練出來的。接著,她把棒針頭穿進這個三角形,把棉線織進去。這叫起針,是她最喜歡的動作。她喜歡起頭,起針。從零開始,無中生有。接下來,手的動作已經不需要再用眼睛看,於是她抬起頭看著牆上的影像。清晨,狂暴的風沿著山坡滾滾而下,捲起一團團的黃沙。今天,陰森森的雲團低垂天際,彷彿憂心忡忡的父母俯視著他們的孩子。那一團團的沙塵翻騰扭滾,掠過窪地,掠過丘谷,猶如一群嬉笑打鬧的孩子,最後衝向兩座沙丘中間的一道小山溝,一路向上竄,直到山溝頂端。在那裡,兩座沙丘合而為一。詹絲看到一團沙塵撲上兩具屍體,然後四散飛揚,猶如鬼魅,那景象,彷彿兩個嬉笑玩鬧的孩子忽然消失,化為一陣煙塵,再次回到夢境裡。

詹絲首長坐在一把褪色的塑膠椅上,靠著椅背,看著外面世界變幻莫測的狂風。那裡,是人類的禁地。她的手動個不停,棉線漸漸變成一段棉織布。她只偶爾低頭瞄一眼,看看有沒有織錯。沙塵常常會撲上鏡頭,一波接著一波。每次看到沙塵撞上來,她都會不由自主地往後一縮,彷彿沙塵會撲到她身上。每次沙塵一來,鏡頭就會變髒,影像就會變得很模糊,而且,每逢鏡頭擦乾淨那一天,那種感覺會特別強烈。每次看著沙塵撲上鏡頭,就彷彿看到髒兮兮的男人沾汙了少女玉潔冰清的肌膚。那是一種被侵犯的感覺。詹絲還記得那種感覺。到現在,已經過了六十年,有時候她會想,為什麼沙塵要把鏡頭搞得那麼髒?為什麼每次把鏡頭擦乾淨,都必須獻祭一條人命?那種痛苦,她已經快要無法承受了。

“首長?”

此刻,在那死寂的沙丘上,就有保安官的屍體。昨天,她失去了她手下的保安官。她撇開頭不忍心再看,然後,她看見馬奈斯副保安官就站在她旁邊。

“什麼事,馬奈斯?”

“這些就是你要的東西。”

馬奈斯把三個資料夾丟在大餐廳的餐桌上,推到她面前。昨天晚上,為了慶祝鏡頭清洗的任務圓滿完成,大家在大餐廳裡大肆慶祝,餐桌上滿是糕餅屑和果汁的殘漬。詹絲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