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就說:“以前你聽見平姑娘就打哆嗦,如今人家是平二奶奶了,能有你什麼好果子吃?”趙姨娘又啐他:“白眼狼!饒不跟你娘一條心,還說些個窩心的話,你瞧我那天報個仇給你看看!我等你給我去出氣,只怕要等得先被你氣死了算!你個窩囊廢!”
數日過去,且說那晚寶玉又夢見黛玉,醒來又見帳兒紗罩頂。早餐畢,寶玉因問寶釵夜裡可有夢?寶釵道:“痴婆子才去說夢。你也莫給我說你那夢了。有那工夫,書也讀了幾冊了。我帶來的經史子集,擺滿一面牆,你也該讀讀了。尤其《四書》《五經》。眼下賈史王薛各家,都衰敗了。這榮府一等將軍的爵位也丟了。以後全靠科舉振興。我看那蘭兒甚懂事,也切實際,文舉把握不大,就從武舉下功夫。難道你作叔叔的,倒落在他後面不成?”襲人也一旁勸道:“二爺是該收收心了。整日總是夢呀詩呀花呀月呀的,終不是個事業,就是不為我們著想,老爺太太一天天頭髮白了,也該為他們早爭口氣,讓他們早放下心。”寶玉便不言語。其實那寶釵夜裡也有夢,夢見哥哥嫂子吵架等不雅情形,醒來心裡發堵。二寶真可謂同床異夢。那寶玉喝過茶,就站起來說到園子裡轉轉。襲人因勸道:“園子裡差不多全荒了,小心有蛇。你實在讀不進書,跟家裡和二奶奶說說話,豈不也好?”寶釵道:“他要去,就讓他去轉轉吧。見著大奶奶,先代我請個安。只是有的那不適合去的地方,你好自為之,不要弄得自己身體心思都不合適起來。”襲人聽了就知那不合適的地方指的是那裡,因道:“我跟你一起去吧。”寶玉道:“你該在這裡好好服侍二奶奶。”襲人就讓秋紋跟去,寶玉擺手。寶釵道:“就讓他自己去吧。諒他不是顰兒那樣的仙人,也去水遁了。只是我還要再說那句話——不合適的事情莫作,不合適的想頭莫留,不合適的話自然更莫說。”那寶玉就一徑往大觀園裡去了。
到得大觀園,步隨心行,不知不覺,就來到了瀟湘館。彼時除稻香村、攏翠庵兩處,其餘館舍並無人看守打掃。推開門扇,吱呀一聲,隨之野雀蓬的四散驚飛,邁進去,寒煙漠漠,落葉蕭蕭,推開屋門往裡,蛛網罩臉,光線晦暗,望過去,黛玉的衣冠靈柩安厝在那裡,一道天光,透過霞影紗斜照進來,天光裡微塵漂浮不定,那景象令寶玉想到“和光同塵”四個字,似有醍醐灌頂,不禁悽然欣然肅然憬然,站立良久,方慢慢轉過身,走了出去。又在園中轉了許久。在那沁芳閘邊,看落葉殘花隨逝水而去,悲從中來,滴下熱淚。
足足過了兩個時辰,寶玉才回到住處。襲人拿著白犀麈給他滿身撣灰,問他究竟轉到那裡去了。那寶釵只靜靜的坐著,也不發問,寶玉過去在他對面坐下,感嘆道:“今日方悟透‘和光同塵’四字精義。”寶釵問:“請解其詳。”寶玉道:“古人有詩云:‘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只是我卻要改他一個字,道是:‘世界微塵裡,吾仍愛與憎。’我頓悟,雖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然天地宇宙,由情支撐,任一粒塵埃,皆情之所在,我能恆久有情,則雖化為飛塵,無怨無悔,幸甚幸甚。今日任情沐魂,悲欣交集,通體舒暢。”寶釵因譏諷道:“我當你醍醐灌頂了,卻原來是糨糊進腦。”又正色道:“那‘和光同塵’真義,正是去情卸情脫情絕情也。古語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世人多有誤解者,以為說的是天地無情,不能善待世上萬物,其實不然。他說的是天地沒有愛憎,沒有情這個東西,他對世上萬物不分貴賤一視同仁,這在情上的麻木不仁,才是天地的好處。”那襲人一旁聽著,也不知他們討論的是些什麼,只是聽到“無情”二字,想起那年在怡紅院開夜宴為寶玉慶壽,寶釵抽出的花簽上的那句詩恰是“任是無情也動人”。那寶玉見寶釵振振有詞,雖端莊嚴肅,卻也鮮豔動人,心中暗想:你雖無情,我也心動,我既心動,便是有情,若我果然無情,又怎能與你共室同榻?只是我之情,非金玉姻緣所綰。那寶釵見寶玉一時無語,遂趁熱打鐵,痛下針砭,因道:“你想那情字,心與青拼合,人心本應純淨如水,卻由青色充溢,那是什麼好氣象?佛經裡有‘四諦’之說,那‘四諦’?苦、集、滅、道也。人生乃悲苦之旅,此為‘苦諦’;召感諸般苦楚的業因,是為‘集諦’;要解除煩惱業因,須寂滅心中之情,此為‘滅諦’;修得道行,則達‘道諦’。其中最要緊的橋樑,是寂滅之道,即斬情之道。我知你今天進園,必是先到瀟湘館憑弔,勢必還到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往昔住處徘徊張望,不但不寂滅那傷感情愫,反縱容那情字毀你胸臆。”寶玉道:“我豈止到那些地方為他們動情,在沁芳閘那邊,見花落水流紅,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