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老頭,儘管孫小姐的父母一再勸告方孝祥,出於禮節與風俗,必需請他的伯父到場。但方孝祥很明顯不是那種禮節與風俗要求他怎麼做,他就會怎麼做的人。
他有一副鐵石心腸。
醫療費用的單子讓方孝祥徹夜難眠,形如困獸。他把陽臺上的沙袋打得東搖西晃,卻打不出一點頭緒。
據他所知,孫小姐的父母幾次建議孫小姐乘現在還可以流產,果斷終止這個現將出世的孩子的生命。理由是:方家出了眼前這檔子事情已夠方孝祥忙得了,你就不要再生小孩,坐月子,去忙中添亂了。
可惜方孝祥不是笨蛋,他的丈人丈母打的好主意他不會悟不出門道。是的,別把孩子生下來,以後離婚就輕鬆多了。方家勢窮力盡,家財散光,只剩方孝祥這個敗家子,看來也沒什麼迴天的希望,他們懷疑以如此的形勢發展下去,他們孫家是否還有必要再與方家有什麼瓜葛。但孫父孫母又同時表示,在方父的醫療費用上,他們可以適當地支援一些錢,不過方孝祥認為這些錢還是留著給他們自己養老更有必要。
賭場中的朋友,聽到方孝祥在四處借錢,都大感意外。很快,方家敗落的訊息就不脛而走,傳得沸沸揚揚了。
以前那幫慣於在方孝祥手裡混吃混喝,對方孝祥言聽計從的傢伙,現在開始把胳膊搭在方孝祥的肩上,公然稱他為“方老弟”了。他們自然仍舊是一文不名,但他們看見昔日的財神爺倒了,也落到了借錢告貸的田地,跟他們也沒什麼分別了,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他們也就覺得反倒是他們自己成了財神爺了。
“我已經忍了很久了,”他們說,“你以為從前他是喜歡我們哪,不,他不過是把我們當成一條狗,仗著自己人模狗樣,老子有幾個錢,對我們呼來使去,叫我們上哪兒吃飯,我們就得上哪兒吃飯,叫我們上哪兒喝酒,我們就得上哪兒喝酒,媽的,他連正眼都沒瞧過我們一眼。”
以前,我是說當方孝祥腰纏鉅款,風頭正盛時,他身邊那些猶如一百零八將簇擁著“及時雨”宋江的這兄弟,那哥們,如今如黃鶴一去,杳然無蹤。來醫院看望過方孝祥的通共兩個人,即我們所知道的賭錢如小孩子做遊戲那樣會動真性情的何老闆,和永遠神秘莫測的紅眼。
何老闆提了一大籃水果,來時已經在用手絹擦眼角了。
“是不是要讓我父親親自來削蘋果。”方孝祥還是像往常那樣挖苦他。但何老闆非常認真地責怪他的輕浮。
何老闆詳細詢問了事情的始末、方父的病情、方孝祥目前的處境後,這個乾癟、萎靡、衰老的人就用手連擊大腿,大呼不幸。他愁眉不展,像肚子痛似地踱來踱去,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嘆息,好像末日快要來臨,又好像是他本人剛剛收到了人民醫院的絕症通知書。
方孝祥看著這個老小孩,還是覺得好笑。
“我因為賭錢,沒空照料旅館。兩個服務員,一看生意不景氣,知道沒戲,也就開始麻痺大意,能偷懶就偷懶,做起生意來又馬虎又草率,實話對你說吧,老弟,這幾年旅館入不敷出,前些年的積蓄也被我賭得差不多了……”
“你跟我說這些幹嘛?”
“是這樣,老弟,我已經知道你日子不太好過,但又怕你怪我不夠朋友,只幫你那麼些,”他一邊說,一邊把一隻信封塞在方孝祥手裡,“所以我先得把我的一些情況對你做一個交待,讓你有個數,我這心裡也就踏實了。”
方孝祥看著手裡這隻沉甸甸的信封,誰都明白那裡面裝的是什麼。過去,他從沒把何老闆看作是他的朋友,他總覺得這個人眼界太小,太放不開,完全是一個無能而又迂腐的小市民、小商人,他瞧不起這個人。但現在,他看著何老闆這副慈眉善目的老好人模樣卻禁不住要掉下淚來,然而他很快讓自己從這種柔弱中掙脫出來,他笑著拍了拍何老闆微微謝頂的頭,說道:
“你這個老傻瓜。”
治療的進度非常不順利。重度燒傷所容易併發的全身感染和內臟受損,方父無一例外地全都碰上了。現有的錢,包括方父原有的那點存款,何老闆所贈的一萬元,以及孫小姐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不到一萬塊錢,還有方孝祥自己所能搞到手的所有現款,都已全部被醫院的出納收點入庫了。
方孝祥平生以來第一次嚐到了挫敗的苦味。他那驕傲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倦意重重,彷彿一閉上就再也無法睜開。他漫無目的地等待轉機,聽到了心臟擂鼓般跳動的聲音。
而紅眼的未請自來,則令方孝祥喜出望外。他覺得他所苦苦等待的轉機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