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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相識的男女偶然相遇從陌生而結合,也是一份牛奶與一杯咖啡的因緣吧?各自為政時黑是黑白是白,一旦同杯共融,便立刻渾然一體,再也分解不開。 誰能將牛奶從一杯調好的奶香咖啡裡重新提出? “你什麼時候回國的?”我問,“在國外過得好嗎?” 大抵不相識的男女初次約會都是這樣開場白的吧?然而我們已經是第三次見面。也許有些話題始終不可迴避,只得把事情顛倒了來做。 他點燃一支菸,煙迷了眼睛,他隔著煙望回從前:“在國外,一直懷念祖國的姑娘。明知道其實現在全世界的華人都差不多,可是總覺得記憶裡的祖國姑娘是不一樣的,黃黃的可愛的扁面孔,粗黑油厚的大辮子,冬天煨個手爐,夏天執把團扇,閨房百寶盒裡,”他抬頭看我一眼,“……藏著爛銀鑲琺琅的蟹八件。” 我的臉驀地熱起來,想不理,怕他誤會我預設;待要頂回一句,人家又沒指名道姓,豈不成了自做多情?只得顧左右而言他:“《金鎖記》裡的童世舫,和《傾城之戀》的範柳原,也都對祖國的姑娘抱著不切實際的鄉愁。” 沈曹看我一眼,說:“不會比想見張愛玲更不切實際。” 我無言。昨夜,我們曾交淺言深,暢談了那麼久的理想與心情。可是,那是在夢中。至少,我們把它當作了一個夢。如今明晃晃的大太陽底下,讓我如何騙自己,告訴自己說我可以不在乎? 夢總是要醒。我們,總是要面對現實。 張愛玲愛上胡蘭成的時候,猶豫過嗎?像她那樣才華橫溢的名女子,如花歲月裡,不會只有胡蘭成一個機會,但是,她卻選擇了那樣不安定的一份愛情。 他們在什麼樣的季節相遇? 是像白流蘇和範柳原那樣相識於一場舞會?家茵和夏宗豫因為電影而結緣?還是像銀娣和三爺情悟浴佛寺? ——沒有盡頭的重門疊戶,卍字欄杆的走廊,兩旁是明黃黃的柱子。他從那柱子的深處走來。她在那柱子的深處站立著等候。有心不去看他,可是眼睛出賣了心,滿臉都是笑意,唇邊盛不住了,一點點泛向兩腮去,粉紅的,桃花飛飛,燒透了半邊天。 非關情慾,只是飢渴。生命深處的一種渴。 如果可以見到張愛玲,我不會和她討論寫作的技巧,也許更想知道的是,在她那樣的年代,於她那樣的女子,如何選擇愛情與命運? 然而,怎樣才可以見到張愛玲呢? 我低下頭,輕輕說:“夢裡,她讓我告訴你,洩露天機會有不測。”說出口,才發現沒頭沒腦,此話不通之至。 但是沈曹竟可以聽得懂:“你見到她了?” “也許那不能叫見,只是一種感覺,我不知道和我交談的到底是一個形象,還是一組聲音。但是我記得清夢中每一個細節,包括她墨綠織錦袍子上黑緞寬鑲的刺繡花紋。” “她如何出現?” “沒有出場動作,是早已經在那裡的。” “如何離開?” “像一蓬煙花乍現,驀然分解開來,片刻間煙消雲散,十分悽迷。” 攪混了的一杯咖啡 我們兩個人的話,如同打啞謎,又似參禪。不約而同,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卻並不覺得冷場。 他慢慢地吞雲吐霧,好像要在雲霧中找一條出路。 我的心,仍是攪混了的一杯咖啡,難辨滋味。 從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馬路對面淺色的常德公寓,以及義大利風格的陽臺上錯落的空調排氣扇和五顏六色的衣裳,有種家居的味道。樓層並不高,可是因為其神秘的內涵,便在我眼中變得偉岸——許多許多年前,它不叫常德公寓,而叫愛丁堡公寓的時候,張愛玲就是從那裡出出進進,和她的姑姑,那個貞靜如秋月的女子,共同守著小樓軒窗度過一個又一個清寂的日子的。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何處話淒涼? 盛名之下,有的是蒼涼的手勢和無聲的嘆息。每到紅時便成灰。彼時的張愛,紅透了半邊天,光芒早早地穿透時光一直照進今天,但是彼時,她的光卻是已經燃到了盡頭。 是天妒多才吧?她在《傾城之戀》,她的成名著作裡寫著:“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裡,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傳奇裡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 也許,那時崢嶸乍露,她已經預知了自己的命運?那樣一個傾城傾國的女子,在驚天動地的大改革裡,如煙花燦然綻放,卻轉瞬即逝。“洩露天機的人,會受天譴”。昨夜,她這樣警告我,究竟是警告我,亦或感慨她自己? 如果昨夜的相見是因她穿越了時光來看我,那麼五十年前,她哀豔的眼神是否亦曾穿透表面的浮世繁華,看清了五十年後的滄桑飄零? 五十年後的我,視五十年前的她為記憶,為印象,為思念;五十年前的她,如知了五十年後的我,亦只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