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晴雯只管一腔剛烈,滿口火爆,一番厲聲冷詞,倒說得滿廳上一時都愣了。饒是她言裡言外都還留著三分尊卑體量,奈何這哪句話不是在打廳上眾人的臉,莫說鴛鴦、金釧兒等類,便是鳳姐,也一併掃了進去。其實自賈府崩壞,算來春盡夏消,秋意正濃,冬歲將近,已是大半年的光景,眾人其實早已漸漸習慣了身為弘晝禁臠,供其淫樂糜悅之立場。便是連寶釵、湘雲等尊貴身份、神仙般人物皆已束手認命,俯仰承恩;似晴雯這等奴婢丫鬟,本就是那一等卑微之弱軀、輕賤之命格,即便是在賈府,雖不擔個賤婢之名份,其實若是哪房爺們看上了,本來就是要奸就奸、欲辱則辱之人,居然還有這等一腔憤懣不平,雖然到底還有著分寸,有上句 “若說賤婢身份憑主子消受,便是我認了,左不過是主子來辱便辱,我忍得了便忍……” ,到底字字戳心戳肺,一時竟廳上沒個人回話。
那蕊官本就是優伶舞女,不和眾人來往亦就罷了,那鴛鴦、金釧兒,連同平兒,本就自小和晴雯交好,如今被她一番言辭,竟然個個說得臉蛋兒緋紅,羞臊得沒個地步。平兒見熬不過,掙扎著才開口尷尬笑道:“晴雯妹妹,你這氣性卻……” 話未說得周正,側眼偷瞧座上鳳姐,卻見那鳳姐臉色潮紅、朱唇緊抿、一對如刀裁般之遠山俏眉已是豎了起來,平兒最知鳳姐,知她這是惱了,就低了頭不敢分說。
果然鳳姐似笑非笑,自鋪了紅絨棉毯的雪梨座上款款站了起來,將手中手爐遞給平兒,撲了撲身上的灰,慢慢走上前挪上幾步,到了晴雯跟前,笑著瞧瞧,也不吭聲,平了平氣,卻猛地抬手,熱辣辣就衝著晴雯之左臉頰扇了一記耳光,那晴雯也少見鳳姐這等兇巴巴的,一時未覺,頓時臉頰紅腫了起來,腦袋被打得一晃悠,一併連滿頭烏髮也散亂了起來,眼圈兒頓時紅了,本要耐著委屈支撐著,到底閨閣幼稚耐不得,眼淚頓時自眼窩裡淌了下來,不想那鳳姐也不訓斥,又冷笑著瞧了晴雯片刻,翻過手又是自右向左,兇似適才,更是一記耳光,頓時,連並右邊的臉頰也紅腫了起來。晴雯要哭哭不得,要惱惱不得,只得以目視地,只管牙咬得嘴唇血紅,憑眼中熱淚滾滾而下。
平兒見鳳姐如此,知道必得一勸,忙上前道:“奶奶,仔細手疼……” 她一時心急,便帶出往日府裡的稱呼來。
那鴛鴦、金釧兒、蕊官見了,也知道這時正是用得著自己的時刻,忙一個個上前,都在晴雯身邊跪了,沒口子勸道:“妃子別惱壞了身子,倒不值得……”“請奶奶息怒……”
鳳姐冷冷一笑,道:“姑娘自然是剛烈人了,凡事都記得貞操節烈,要不要在這大觀園裡給姑娘蓋個牌坊?!或者姑娘是學那妙玉為人,要做個帶髮修行的?!也不照照自己那模樣,可配拿腔作調不?!我自小也沒讀過幾本書,這女之德,婦之範,我也跟你說不著,若說些君君臣臣主奴尊卑的話來,連我自己也嫌自己囉嗦…… 就說往日裡你是我府裡的丫鬟,買斷的命格,憑是誰問一句,買下你養活你那餓不死的老子娘時,有沒有唯主子之命是從這一條?既買下來你,難道是買來做小姐做夫人的?還是做祖宗的?還是買下你來欺凌主子的?!既買到府裡,便是給爺兒們享用享用身子,就是你年齒小時的造化,難道你還有個挑頭?難不成,你還指著要平頭正臉得給哪房少爺做小的?做你的清秋大夢。我也活了不少歲數,沒聽過哪家的丫鬟要陪侍主子,還有個‘能忍則忍’的說法……”
這鳳姐一番雷霆,晴雯竟然一時語結,本來以她之身份,乃是賈府買斷丫頭,連伺候大丫頭之身份都沒有,不過是王夫人隨便挑來伺候寶玉的。雖然論其品貌來,這幾年身子長了,越發是府裡頭挑的人物,但是論起身份來,確實是賈府哪房爺們都奸得玩得的下等奴婢,即是買斷,也沒個贖回之理。雖然賈府仁慈治家,一般只需勤謹伺候,總有個歸宿,只是依著當世之規矩來講,這等有品貌身子風流之丫鬟,便是給閤家男子姦汙玩弄到殘了,也是理上應當的。倒是這賈府一向待下人仁慈,賈政詩書君子,王夫人天真爛漫,鳳姐雖潑辣些也是名門閨秀大禮不廢,那寶玉待房裡人更是體貼用心,姐姐妹妹滿口子混叫,怡紅院諸婢便每常驕傲些心性,倒時時忘卻了自己的根本身份。此時鳳姐就責之以這一層身份地步,晴雯竟然一時氣虛理虧,亦不知如何答對。
誰知鳳姐還不罷休,上前又是左右開弓,接著兩記耳光,這一回餘下四女都看不得,上前又都哭著勸,鳳姐也不知怎麼的,是眼圈兒也自紅了,卻仍然忍耐著,厲聲道:“這幾下,卻也不打你這一層…… 便是主子奴才、賈府丫鬟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