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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頁

那簡直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弧線了。我被這個轉頭迷得神魂顛倒,一瞬間什麼都忘得乾乾淨淨,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握得死緊。“可是我喜歡你啊。”他驚訝地看過來。我怕他不信,著急地添了一句。“孟潛聲,我真的喜歡你。”落日的最後一點紅光也沒了下去,天色泛著近似於清晨日出時的幽藍。這麼熱的天氣,目之所及的顏色卻冷得反常。沉默裡,孟先生好像意識到這並非一個無聊的玩笑,臉上被早夜的陰影蒙得暗沉,直勾勾地盯著我,彷彿隨時準備挖出我的眼珠子。上一刻的萬丈豪情瞬間魂飛魄散,晚風吹得頭皮涼沁沁的,像要隨時坍下去的一張皮。我不自覺地嚥了口腥燥的唾沫,最後還是什麼別的話都沒說出來,只乾巴巴地重複了一句:“我沒騙你。”孟先生用手背揩了一把前額。那上面沒有多少汗水,也許他只是想隨便做點什麼打破這個難堪的僵局。沉默割出來的裂口讓人實在沒辦法裝傻充愣糊弄過去,他把校服換到另一隻手,有點焦躁地原地轉了兩步。這個動作跟他父親很像,我禁不住縮了縮脖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他的目光四下逡巡一圈,末了又落回到我臉上,“這是——”“我知道!”我搶過話頭,打斷了後面的內容。說實話,我有點怕聽到那三個字。我對同性戀這個詞有種莫名的恐懼,它總讓我想起小時候我媽說過的那些駭人聽聞的怪論。公廁裡緊貼在一起言行詭秘的女人,夜裡在公園角落的骯髒集會,男扮女裝的怪胎……這些道聽途說的傳聞和她津津樂道的家長裡短雜糅在一起,使得我從小對身邊美好平靜的一切充滿懷疑。每當我爸不耐煩地喝止——這種情況多半發生在飯桌上——她就會把手裡的筷子一摔:“我說兩句話都不行啦?你還真當自己是大老闆,回來都要橫著走了!我跟你說,你就是個不中用的玩意兒,要不是老孃當年幫你……”不管我爸是扔碗就走,還是坐在原處充耳不聞,她只管罵自己的,罵盡興了,才把筷子撿起來,語重心長地跟我總結:“現在的人真是不要臉,你少跟外面不認識的人打交道,聽見沒有?”孟先生的反應無疑把我從長期以來的雲端美夢裡打醒,重新召回了心頭那層幽深的恐懼。我彷彿已經看見自己走進黑夜籠罩的公園——哪裡是公園,分明是一道血淋淋的鬼門關。孟先生又不說話了。我的心早就跟著腦子一起掉進無底洞去了,此時除了傻子似的呆望著他,什麼也不知道做。左邊的街沿傳來一陣重物在水泥地上摩擦的聲音,隨後“嘎吱”一聲,糖水店的老闆娘拖著那張高背矮腳的竹椅坐到了外面來。老闆娘是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人,除了胖。然而正因為那胖,使她的兩條手臂透出文藝復興式的豐腴美麗。她一定是出來看我們的熱鬧。不用說人,就連兩條髒毛爛爪的野狗在路上亂吠也能引得她興致勃勃地探頭張望。我想到她店裡的鎢絲燈永遠發射著徒有其表的亮光,最神奇的是店裡的傢俱,個個身歪腿斜,簡直像報廢的過家家玩具,譬如那張竹椅。但它們一跨出店門,就像阿拉伯飛毯一樣立刻變大了,你發現那都是正常個頭的傢俱,甚至因為樣式老舊,它們比別家的東西顯得更加笨重。對老闆娘這種人來說,在幽暗的屋子裡棲居肯定是難以忍受的折磨。每當我看到她從黑暗裡伸出那個捲髮蓬鬆的腦袋往街上張望,就會想她一定深愛自己的丈夫,才甘願年復一年地忍受。我看到地上自己暗淡的影子。為什麼有人會說人的靈魂很輕?人的靈魂應當是很重的。不然為什麼我現在感到靈魂從身體裡分離出去,剩在原地的這副空殼是這樣的輕,軟,溼,像一攤稠膩的垢水。孟先生突然看過來,我才發覺自己不知在什麼時候喊了他一聲。“對不起。”我的腦子重新慢慢清楚起來,全身力氣都用來剋制劇烈顫抖的聲帶,於是一股液體趁虛而入佔領了鼻腔,聲音聽起來像悶在牛肚子裡的青蛙,“我的意思是說……我、我會改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我說不下去了。只能死命繃著一張臉,不知道眼淚和鼻涕哪個會搶先一步。“你別這樣,我又沒有說你。”孟先生嘆了口氣,習慣性地伸出手想拍我腦袋,結果像是突然發現我沒有比他矮多少了,轉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我知道我是怪胎,我保證以後再也不說這些話了,我會改的。你別——”我生怕糖水店的老闆娘笑掉大牙,趕緊用一隻手捂住眼睛,掩耳盜鈴。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孟先生把我扳正:“小獾,你聽我說。”見我沒反應,他輕輕晃了我一下:“何遇君!”我吸了吸鼻子,把手拿開。我儘量使自己看起來若無其事,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因為淚水已經將視線膠成一團,我還能感覺到睫毛溼了個透,有氣無力地相互倚靠著,嗔怪地承擔那鹹味的水的重量。“噯,怎麼還哭了?”孟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