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15部分

戒掛前胸,長髮貼後背,張滿貫幾乎就要喊出那個匿藏在心裡的名字了。

彷彿一枚青杏幹噎在心裡,一溜兒囫圇,一溜兒澀滯,好似伴了辛酸的腹水和心淚,一股腦兒泥沙俱下,一股腦兒連吞帶咽;牢不可摧地幹噎著,不上不下不進不退,吐不出也咽不下。

終於他喊了出來:“杏黃!”

他大聲地喊:“你是杏黃?!你是杏黃!!杏黃!杏黃!!杏黃!!!杏黃!!!!”

多情自是多沾染,欲語淚先流。

杏黃不是死了嗎?

在十六年前的那個夜裡,杏黃把自己吊在他家後院的月亮門洞裡,正是六月,杏子成熟的季節,杏黃和滿園的杏子一起死去。那一夜沒有冰雹沒有雷電霜雨,但是滿園的杏果兒都隕落了,密密麻麻的一地的杏黃。

杏黃是張滿貫奶媽的女兒,奶媽死得早,託孤給他,但是她懷上了他的孩子,而他卻要娶龍駒寨船幫幫主的嬌嬌女。下人們把杏黃從月亮門洞上卸下來的時候,她的渾身已經冰涼,舌頭伸出去好長。他看見她胸前粘溼的一大片,他送給她的貓眼石珠戒是用絹帶繫了同心結掛在脖子上的,這一刻卻粘溼在她胸前冰冰冷冷的一大片濡液之中。張滿貫趕來的時候,杏黃已躺在門板上。很多人都不知道杏黃肚子裡還有一個三個月大小的孩子,但是張滿貫自己知道他已同時失去了兩個親人。他伸手去摸了那枚珠戒,不小心竟碰觸到她的臉,呼啦一下那懸長的舌頭縮回去了,把他嚇得半死。杏黃被埋在園子裡的杏樹林裡,穿稠裹緞,披金掛銀,張滿貫卻把那枚珠戒留給了自己,那是杏黃戴過的,是杏黃的化身了,他要留給自己。

他那時好年輕,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卻逼死了杏黃。

因為他與杏黃沒有媒約之盟,因為杏黃只是奶媽的女兒。

而他與另一個女子雖有媒約,但是他並不愛她,他與她只是一個世家子與一個富家女的匹配。龍駒寨船幫幫主的掌上明珠,她不是他的杏黃。噢,杏黃!

他開始把對杏黃的思念傾注在那片杏樹林裡。

每日每夜,他在杏子林裡淨手焚香,期待著與杏黃做靈魂的會晤。

無論是春秋冬夏,無論怎樣的天氣怎樣的時序,園子裡總是瀰漫著神秘的香氣,有著杏花花的馥郁,有著杏果果的鮮美,後來猛醒得,那是因為杏黃埋在這裡,她的芳魂雨潤煙濃,憂殷迷離,孤苦在連天杏樹裡,點點滴滴成愁結,悽悽殘殘化香氣。朝露清流,風住塵香,她會從杏樹林的枝頭趕來,唱著一首斷斷續續的曲調:

可憐我青春把命喪

陰魂不散心惆悵

他那時候好傻,總以為是錯覺。

閒尋翠徑,流連花蔭,卻不知魂香為誰。

他那時候好呆,不知有慧娘和裴郎,不知他與杏黃還會有怎樣的相聚。

而她卻夜夜走進他的夢裡,從不爽約:“我是杏黃,你怕我嗎?”

“不怕!”他說:“你就是變成厲鬼我也不怕你。”

“你現在不怕了?當初呢?當我只是個奶媽的女兒,你怕我,你們全家都怕我。”

“噢,杏黃,不是的,不是的!”他給杏黃看他戴在手上的珠戒,告訴她,他不再碰那個船幫幫主的女兒,他手上戴著杏黃的東西,他愛杏黃,只愛杏黃!

“晚了!”她說:“我現在已託生在另外一個人的身上了,他是戲子的命;我肚子裡的孩子也託生在另一個人身上,她也是戲子!”她說:“無論是你,還是你的兒子,你們總會看到那樣一齣戲,你們都逃不脫對戲子的追逐,你們流著和戲子一模一樣的眼淚……”

杏黃說完這些就不見了。

而張滿貫卻夜夜靜候在杏樹林裡,奇怪的是,那種美妙的香氣卻再也沒有了,杏子樹一棵接一棵地死去,成熟的、未掛果的還是枝繁葉茂、婆娑搖曳的,都在一瞬間凋謝枯萎,七零八落。夜闌人寂,他開啟一瓶酒,點燃一柱香,心心念念,魂裡夢裡:“噢,杏黃,為什麼你從此不歸?”

煙霧繚繞,幻化出一個單薄纖弱的身影。

“杏黃,是杏黃嗎?果真是杏黃,是杏黃來看我?”

杏黃的眉尖籠著黯然:“我已再生,魂不由己,再也不能來了。”

“杏黃!杏黃!!杏黃!!!”

杏黃再也不來入夢,杏黃永不再現。

園子裡開始汪起一些水來,汨汨的浸潤,竟越聚越多,一片汪洋。

那些死去的杏子樹卻在水中一棵一棵地倒下,圍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