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為“斬監候”的周福清,年年都有被處死的威脅,特別是到了“秋決”時候,家裡人為了避免危險,每年都得花一大筆錢去通融;監候了八年,通融了八年,錢財幾乎被搜刮光了。從此以後,周家喪盡了元氣,像是一艘破舊的即將沉沒的船舶,顛簸在艱難困苦的滄海之中。 txt小說上傳分享
家道中衰(8)
魯迅當然也在這艘破敗的船舶中浮沉。他的祖父正處在危險的境地中,他的一家也不能不迴避株連的打擊。於是,他和他的弟弟隨同母親離開縣城,到外婆家避難。
家庭的不幸,把魯迅從五彩繽紛的半空中拋到了潮溼的泥濘地上,他開始看清了地上的汙穢。外婆家遠不是第一次去,不過這一次以逃難者的身份再次前往時,他感到了許多新的印象。他在從前只看到一些表面的笑影,因此給他帶來了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甜蜜的夢,如今,這個夢已經被嚴酷的現實攪碎了。他在這裡開始被人們瞧不起,往日還巴結他家的一些人,現在把他當成乞丐看待,取笑他為乞食者。後來到他舅父家逃難的時候,他看到的也是這種世態的炎涼。這種踐踏和侮辱人格的嘲諷,深深地刺傷了魯迅倔強的心,他感到憤恨,感到恥辱。當他還是個少爺的時候,在耳邊響動著的是沒完沒了的甜言蜜語,而一旦家庭遭到災難以後,就馬上被拋入乞食者的行列,他第一次懂得了什麼樣的是勢利小人。冷酷的社會啊,你為什麼那樣勢利,那樣缺乏善良、正直和同情心?
真如俗話所說,禍不單行。魯迅的家庭剛剛經受了祖父下獄的打擊,第二個打擊又接踵而來,這就是父親周伯宜得了重病。
祖父的不幸遭遇,像千鈞巨石壓在魯迅父親的心上,使他深深地感到了打擊的沉重。他在科舉的坎坷道路上,前途本來就是渺茫的,現在更沒有希望了,他生來缺乏持家的能力,而現在家庭的重擔卻全部壓在他的雙肩上;為了營救獄中的老人,家道迅速地破落了,他眼睜睜地看著一陣風暴捲走了他家的財產和土地。衰敗,紊亂,絕望,逃難,匯成一座精神上沉重的十字架,簡直要把他的心壓碎,他的脾氣更壞了,酒也喝得更兇了,終於身體支撐不住,嚴重的肺病把他摧垮了。
父親病倒,作為長子的魯迅,不能不過早地挑起家庭的重擔。為了營救祖父,需要錢;為了給父親治病,也需要錢,然而,家境已經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唯一的辦法是靠變賣衣服和首飾來維持。於是,魯迅幾乎每天都到當鋪裡去,把衣服或首飾送上比他高出一倍的櫃檯,在輕蔑的眼光中接過了一點可憐的錢,然後再到藥店裡,在和他一樣高的櫃檯前,給久病的父親去買藥。在家庭沒落的淒涼氣氛中,這種愁苦掙扎的滋味是難受的,他不能不感到這人世的痛楚與冰冷。
周伯宜得的究竟是什麼病,前後診治了兩年,竟沒有一個醫生說得清楚。他開始時吐血很兇,家裡人根據庸醫“醫者意也”的說法,趕緊在墨海里研起墨來給他喝,據說因為血是紅的,墨是黑的,黑色可以沖掉紅色。這樣,弄得他喝得滿臉漆黑。碰到這種庸醫,當然等於是見鬼。後來,周伯宜的病情更加惡化,水腫也逐漸厲害起來,輾轉請來了當時的名醫何廉臣,診費自然也是很貴的,開的“藥引”卻更加古怪,他開得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對”,難的是“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隨便捉來的雌雄兩隻是不能算數的,也許是不合“貞節”而被取消了做藥引的資格。魯迅弟兄為了尋找這種藥引,就到“百草園”的菜地裡,拚命地翻土塊,好不容易找到了同居在一起的蟋蟀,不過土塊一掀開,它們就蹦跳開了,弟兄兩人便分頭追趕,如果只捉到一隻,就不能構成原配的一對,只好把捉到的這一隻也放走了。
家道中衰(9)
何廉臣看到病人水腫,便說這是一種鼓脹病,於是按照“醫者意也”的萬應藥方,開出一種更奇怪的“敗鼓皮丸”,這是用打破的鼓皮做成的。既是鼓脹,那麼用打破的鼓皮做成丸藥,想來必定可以克服了。這樣荒唐的醫術,當然無法救治周伯宜的病。
何廉臣還提議服他的一種靈丹,說是點在舌上,一定可以見效,“因為舌乃心之靈苗”。周伯宜早已對他的治療喪失了信心,只是輕輕地搖著頭。經過名醫們兩年來的擺佈,周伯宜的生命終於熄滅了,那時魯迅就在父親身旁,他親眼看著這盞生命之燈熄滅的慘象,心裡留下了永久的傷痛。
父親死時,魯迅才十六歲。十六歲的少年不得不和他心情沉重的母親一起,忍著極度的悲痛,艱難地支撐著這個迅速崩潰了的家庭。為了營救祖父,他家裡的四五十畝水田已賣掉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