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一個黑色行囊,與行囊並列的是一把黑柄長劍,面孔黧黑,五官端正,左手牽著一匹鬃毛黑亮的戰馬,那馬正悠閒地低頭吃著牆邊的野草。閻敬銘心裡誇道:十多年沒見到如此英武挺拔的人物了,這是哪來的脫下戰袍的將軍?他臉上露出讚許的笑容,說:“我就是閻敬銘。請問足下尊姓大名?從哪裡來?”
那人一聽,忙丟開韁繩,雙手抱拳深深一揖說:“您就是閻丹老,剛才多有冒犯。敝人從太原府來,名叫桑治平,奉張撫臺之命,特來拜謁您。”
桑治平說罷,抬起頭來將閻敬銘認真地看了一眼。如果不是本人自報家門,他簡直不能相信,面前站立的這位,就是曾經做過山東巡撫、工部侍郎的大官員,就是那個受胡林翼器重、被慈禧太后簡記於心,朝廷多次徵召的中興名臣。桑治平不覺又細細地看了一下:滿臉粗糙的面板,上面有許多條刀刻劍剁般的皺紋,頭髮快白完了,鬍鬚雜亂,好像從未修整過似的。背微微有點駝,已是仲春時光了,身上還穿著厚厚的粗布黑棉袍,顯得臃腫。渾身上下,純是一個北方老農的神態,找不到半點卿貳大臣的氣概。
“桑先生,請進屋裡說話吧!”閻敬銘操著濃厚的陝西口音招呼著,這聲音如同從水缸裡發出的一樣,甕聲甕氣的。
這是一座極為普通的晉南農舍,就坐落在解州書院的旁邊。進了大門後,閻敬銘將桑治平請進了他的書房。這書房也很簡陋:一個白木板做成的書架,零零散散地擺著幾十本書,桌椅板凳也都沒有上漆,惟一顯眼的是正中牆壁上掛著一副裝裱精緻的對聯:萬頃煙波鷗世界,九天風露鶴精神。上聯右上角寫著一行小字:書滌丈舊聯以贈丹初兄。下聯左下角也有一行小字:益陽胡林翼於武昌節署。
剛坐下,一個六十餘歲、布衣布履滿頭白髮的老太太,雙手端了一個粗泥大碗走了出來。閻敬銘說:“這是賤內。請桑先生喝茶。”
桑治平心裡一驚,忙站起身來。他懷著一股複雜的心情,恭恭敬敬地接下這碗茶,雙手捧著,似覺有千斤之重。閻敬銘坐在一旁說:“坐吧,坐吧。解州偏窮,沒有好茶葉,請將就喝點。”
桑治平望著碗中粗大的葉片和黑黃黑黃的茶水,舉起碗來喝了一大口。茶水苦澀,而他心裡則充滿甘甜。桑治平足跡遍南北,結交半天下,第一次遇上這樣一位奇人。胸中藏著經天緯地的大才,外表卻如木訥無文的耕夫;雖出入玉堂金馬之門,久坐虎皮交椅,如今卻怡然自得於竹籬茅舍之中;曾執掌生死大印,排程銀錢千千萬萬,如今卻四壁蕭然、家無長物;曾前呼後擁、八面威風,指揮過千軍萬馬,如今卻心如古井,寂然與一個白髮老嫗共度晚年。是青少年時期的長期艱苦,養成了這種見苦不苦的脾性,還是歷經富貴繁華後的返璞歸真?是天性如此,還是大智大慧?不管是出於何種原由,十多年這樣過來,歲月豈不將他的生命與這一切融為一體了,他還能拋得開、離得了嗎?他還願意重返官場、再肩大任嗎?
望著桑治平這樣大口地喝茶,閻敬銘想他一定是餓了:“老妻正在為你煮飯,是不是先吃兩個冷山藥蛋充充飢?”說著就要起身去拿。
“不用,不用!”桑治平忙說,“肚子不餓,我是喜歡這種泥碗泡出的粗茶水,本色本味,最是宜人。”
“桑先生從太原府來,卻不嫌老朽這裡的簡陋,真是難得!”
彷彿他從來沒有出過解州城,一輩子未見過世面;彷彿他從來就是一個種田人,一輩子沒享過福。這句話說得如此自然,如此順口,令桑治平心裡感慨不已!他放下行囊,從裡面取出一個大信封來,雙手遞了過去:“丹老,這是張撫臺給您的信。”
“老朽與張撫臺向無交往,他怎會想起給我送信來呢?”閻敬銘邊說邊接過信封,從中抽出一封信來,他眯著兩隻眼睛看著:
丹老前輩大人閣下:
二十年前,之洞正欲束裝就道,遵恩師之命赴武昌,拜在老前輩帳下,求治國真學問,詎料凶耗傳來,恩師仙逝,萬般無奈,只好止步。從此關山暌違,不得親炙。至今思之,尚痛悔萬分。
老前輩建不世功業,孚海內人望,而急流勇退,隱身晉南。對老前輩而言,慕前賢之風,志節可嘉;對國家而言,老成閒置,大匠歇手,誠為絕大憾事也!
第三章 投石問路(16)
兩年前,之洞應詔薦舉天下人才,即以老前輩為當今第一英傑上奏。客歲冬,奉命承乏三晉,臨行陛辭時,太后殷殷垂詢,數次問起老前輩,命之洞打聽訊息,若身體尚可,務望來京輔助朝政。綸音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