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禿了的掃地苕帚也被他戳進了灶王爺烏黑的喉嚨。灶王爺連聲嗝呃,嘔吐出一團團茂密的濃煙。他大驚失色,用龍頭柺杖挑下掛在土牆上的濟公扇,噗嗒噗嗒地往灶裡煽風,煙一吞一吐,終於不吐,灶膛裡古嘟一聲響,燃起明亮強硬的板凳苕帚火。他知道木材耐燒,可以喘一口氣了。老眼昏花不抗煙嗆,粘液般的淚珠滾下來,滾過枯臉,三五滴匯合成一滴,落到亂麻般的鬍鬚上。鍋裡響起了噝噝的水聲,斷斷續續的,像蟬鳴一樣。他欣喜地聽著鍋裡的水聲,臉上綻開嬰孩般的純潔笑容。灶膛裡的火又黯淡了,收斂起滿臉笑容他換上滿臉驚慌,匆匆站起來,目光四顧,搜尋可以燃燒的物件,屋笆房梁倒是可以燃燒,但他沒有力量把它們弄下來。他閃電般想起八仙之一瘸拐李燒腿的故事。故事裡說瘸拐李把腿放在灶裡燒得吱吱啦啦響,他嫂子說:“兄弟,燒瘸了!”女人嘴臭,果然燒瘸了。他知道自己不是神仙,不要燒就已經挪不動步子,挪不動步子還能走,他還要走到支部書記家去鬧糧呢。最後,在灶火即熄的那一瞬間,他的目光定在牆上挖出來的那個神龕裡。龕裡供著一個烏黑的牌位。他用龍頭柺杖搗搗那個牌位,牌位澎澎地響著,灰塵跌落,顯出久經煙火的木料本色。他的老心悸動著,突然感到一陣深刻入骨的痛苦。在痛苦中他把供了三十六年的狐仙牌位投進了灶膛。飢餓的火苗立刻伸出舌頭舔舐牌位,牌位上滋滋啦啦地冒著深紅的汁液,好象燒著那隻紅狐狸的肉體……狐狸孜孜不倦地舔著他身上的十八個傷口,多少年後他都記著狐狸的涼森森的美好舌頭。狐狸舌頭上一定有靈丹妙藥,他深信不疑。他爬回村莊後傷口一點都沒有發炎,連一點藥都沒上就好了。他對後人們說起這段神話般的奇遇時,人們都面帶不信任的表情。他怒氣衝衝地剝掉上衣,讓人們看他身上的傷疤,人們看了傷疤還是不信。他深信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但這福一直沒等來。後來,他成了“五保”戶,他知道福來了。後來福又去了,村裡沒人管他了,那個當年坐在驢馱的簍子裡削木棍的小王八蛋當了支部書記——要是這小子不在大躍進年代裡弄死過九條人命,只怕早當了省委書記。小王八蛋取消了他的“五保”戶資格……這塊木牌像一條狐狸那樣耐燒,在血樣火苗的烘烤下,他聽到鍋裡水聲沸沸,水開了。
他用那扇破飄舀了混濁的熱水,唏溜唏溜地喝著,一口熱水進肚,他舒服得渾身顫抖,又一口熱水落肚,他覺得自己已經成了神仙。
喝了兩瓢熱水,渾身粘汗溢位,著熱的蝨子興奮起來,只是蠕蠕爬動、並不咬他。肚裡更加飢餓,但身上似乎有了力量。他拄著龍頭柺杖,走進漫天大雪裡,腳下踩著瓊屑碎玉,耳邊聽著窸窣雪聲,心裡竟如明朗的八月晴空。街上無行人,一隻背馱厚雪的黑狗小心翼翼地走著,走一段就抖擻身體,雪片飛散,顯出黑狗本相,但飛雪又很快落滿了它的脊背。他跟著黑狗走進小王八蛋的家。小王八蛋家油黑大門緊閉,幾枝臘梅開得火旺,從牆頭上鮮紅欲滴地探出來。他無心觀賞臘梅,走上石臺階,喘幾口氣,然後拳打門板。院子裡汪汪狗咬,並無人聲。他惱怒上來,將搖搖欲倒的身體倚在門樓牆上,掄起龍頭柺杖,敲打著黑漆大門的鐵鐐銱,狗在院子裡咆哮起來。
大門終於開了,先躥出了一匹毛眼油亮的肥胖花狗。花狗不顧一切地衝上來,他揮舞著柺杖,花狗退到一邊,齜著兩排雪白的漂亮牙齒,瘋狂地吠叫。隨後閃出一個飽滿白淨的中年女人的臉。她看了一眼耿十八刀,和善地說:“耿大爺,是您呀,您有什麼事?”十八刀沙啞著嗓子說:“找支書!”“他去公社裡開會啦。”那女人和善中帶著同情說。“你讓我進去!”他精疲力盡地咆哮著,“我要問問他,他憑什麼取消了我的『五保』資格?我捱了日本鬼十八刺刀,都沒死掉,難道要我在他手裡餓死?”女人為難地說:“大爺,他真的不在家,去公社開會了,一早就走了。你要餓,就先到俺家裡去吃點飯,沒有好飯,地瓜餅子管飽。”他冷冷地說:“地瓜餅子?你家的狗都不吃地瓜餅子!”女人有些不高興起來,說:“你不吃就算。他不在家。他去公社開會啦。你要能去,就去公社找他!”女人一閃身進了門,大門咣噹一聲關上了。他掄著柺杖,在門上敲打幾下,身子軟軟的,幾乎要癱倒。他蹣跚著走上積雪近尺的大街,自言自語地說:“去公社……去公社……告這個小王八蛋……告他欺壓良民,告他卡了我的糧草。”他像被打瘸的老狗一樣拖著腿走,雪地上留下兩道深深淺淺的腳蹤。走了好久,他還是能聞到那幾株臘梅溢到雪花中的幽香,他緩慢地回頭對著黑漆大門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