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41部分

“你按住她的胳膊。”奶奶求情般地對爺爺說。在嫋嫋的蒸氣中,奶奶的臉和爺爺的臉都模糊不清。

奶奶從銅盆裡撈出一條熱氣騰騰的白羊肚子毛巾,一下一下的擰,熱水嘩嘩啦啦流進銅盆裡。毛巾很熱,燙得奶奶的手倒來倒去。奶奶抖開毛巾,按在二奶奶骯髒的臉上,二奶奶的胳膊被爺爺的兩隻大手攥住,便用盡全力扭動脖頸,夜貓子般的恐怖叫聲從熱毛巾下含含糊糊地傳出來。奶奶把毛巾從二奶奶臉上摘下來了,毛巾已變得汙穢不堪。奶奶把毛巾在銅盆裡搓著,涮著,提出來,擰幾下,沿著二奶奶的身體逐漸往下擦……

銅盆裡熱氣單薄,奶奶臉上熱汗涔涔,她對爺爺說:“你把髒水倒了去,換盆乾淨水來……”

父親急忙跑到院子裡,看著爺爺雙手端著銅盆,腰背佝僂,跌跌撞撞走到廁所的矮牆邊,揚臂潑水,空中閃出一道五彩繽紛的瀑布,但頃刻就消失了。

父親再次把臉貼到門縫上時,二奶奶已經通體發亮,像一件剛剛擦洗過的紫檀木傢俱。她的叫聲低緩,變成了痛苦的呻吟。奶奶讓爺爺把二奶奶抱起來,抽掉被單子,揉成團,扔在炕下;展開一條幹淨褥子,鋪好。爺爺把二奶奶放好,奶奶在二奶奶雙腿間夾上一大團棉花,又拉過一床被子,蓋在二奶奶身上。奶奶低聲細氣地說:“妹妹,你睡吧,睡吧,佔鰲和我都在這兒守著你。”

二奶奶安靜地閉上了眼睛。

()

爺爺又出去倒水。

奶奶為小姑姑香官擦身時,父親大著膽溜進裡屋,站在炕前,奶奶看了他一眼,但沒有趕他走。奶奶一邊擦著小姑姑遍體的幹血,一邊流著成串的淚珠。擦完小姑姑,奶奶把頭靠在間壁牆上,半天沒動,好象死人一樣。

傍晚時分,爺爺用一條被子把小姑姑捲起來,抱著。父親跟著爺爺走到門口,爺爺說:“豆官,你回去,陪著你娘和你二孃。”

羅漢大爺在東院門口攔住爺爺,說:“掌櫃的,你也回吧,我去送。”

爺爺把小姑姑遞給羅漢大爺,回到門口,牽著父親的手,目送著羅漢大爺走出村去。

一九七三年臘月二十三,耿十八刀八十歲了。清晨起來,他就聽到村子中央的大喇叭震耳地響著,喇叭裡一個老女人病懨懨地說:“勇奇……”一個粗嗓子男人問:“娘,您好點了嗎?”老女人說:“不好,早晨起來,頭更暈了……”

耿十八刀用力按著冰冷的炕蓆坐起來,他也感到早晨起來,頭更暈啦。窗外風聲凜冽,一團團的雪粒打得灰暗的窗紙沙沙響。他披上那件被蟲子咬成光板的狗皮襖,蹭到炕下,伸手抓過倚在門後的龍頭柺杖,歪歪斜斜往外走。院子裡已積了厚厚一層雪,越過傾圯的土牆,望得見茫茫原野一片銀白,碉堡似的高粱秸稈垛突突兀兀地星散在原野裡。雪花一團團地落著,不知何時能止。他心存一線僥倖地轉回身,用柺棍掀開米缸、麵缸的蓋墊,缸裡空空蕩蕩,昨天的眼睛並沒騙他。他肚裡已經兩天無食,老朽的胃腸一陣陣絞痛,他準備豁出麵皮去找支部書記要糧了。肚中飢餓,身上寒顫不止,他知道支部書記是個心比鐵石還硬的王八蛋,跟他要糧決不是件輕鬆事情。他決定燒點水喝,喝口熱水暖暖肚子,去跟那個王八蛋進行最後的鬥爭。他用龍頭柺杖掀開水缸蓋子,水缸裡只有一圈冰,沒有水,他記起他已經三天沒動煙火了,十天沒用瓦罐去井裡提水了。他找了一扇豁邊的破瓢,從院子裡盛來二十幾瓢雪,倒在巴渣裂紋從沒刷淨過的鍋裡。蓋上鍋蓋,他尋找柴草,沒有柴草。他走進裡屋,從炕蓆下邊抽出一把墊炕的麥稈草,用菜刀劈破了幾個高粱稈縫成的蓋墊,劈破了一個草墩子,便蹲下,用火石火鐮打起火來,早年二分錢一盒的火柴早就憑票供應了,不憑票供應他也買不起,他知道自己像個老王八蛋一樣不名一文。黑洞洞的灶裡燃起溫暖的紅色火苗,他把身體俯上前去,烘烤著凍透了的肚腹,前邊化了凍,後背依然寒冷。他趕緊往灶裡塞了一把草,調過背去向火。後背上的冰化了,肚腹裡又結了冰。半邊冷半邊熱更使他痛苦難捱。他索性不烤了,緊著往灶裡填草,盼著水開。他想喝飽了肚子一定要跟那個小雜種拼個頭高頭低,要不到糧食也不能讓他安安穩穩地辭灶。鍋灶下的火要滅了,他把最後一把草塞進灶王爺黑洞洞的貪婪巨口,祈求著柴草慢慢燃燒,柴草卻快速燃燒。鍋裡還無半點動靜,他著急地蹦起來,出乎意料的敏捷。他跑回裡屋,從炕蓆下抽出最後幾把草塞進灶膛,讓灶裡的火苟延著殘喘,讓鍋裡雪繼續融化。一隻三條腿的小凳子被他慘無人道地塞進灶膛,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