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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部分

是“牽引”撤銷後我在病房裡一天的生活。當然,護士每天來鋪床送藥;醫生來查病房,鼓勵我自己鍛鍊,因為我年近八十,對我要求不嚴格,我又有惰性,就採取自由化態度,效果並不好。醫生忙,看見我不需要什麼,在病房裡耽擱的時間越來越短,也不常來查病房,因此我兒子斷定我可以出院了。

在這段時期,我已經部分地解決了失眠的問題。每晚我服兩片“安定”,可以酣睡三四小時,兒子的想法又幫助我放寬了心:既然可以出院,病就不要緊了。情緒又逐漸好起來。不過偶爾也會產生一點疑惑:這樣出院,怎樣生活、怎樣活動呢?但是朋友們不斷地安慰我,醫生也不斷地安慰我:“你的進步是已經很快的了。”大家都這樣說,我也開始這樣相信。

就這樣病房裡的日子更加好過了。

只有一件事使我苦惱:不論是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藤椅上,我都無法看書,看不進去,連報紙上的字也看不清楚,眼前經常有一盞天花板上的大電燈。我甚至把這個習慣帶回家中。

因為我“不能”看報、看信,所以發生了以下的事情。

我去年十一月七日住進醫院時,只知道朋友李健吾高高興興地遊過四川,又兩去西安,身心都不錯,說是“練了氣功”,得益非小。我也相信這類傳說。萬想不到半個月後,就在這個月二十四日他離開了人世。噩耗沒有能傳到病房,孩子們封鎖了訊息,他們以為我受不住這樣的打擊。我一無所知,幾個月中間,我從未把健吾同“死”字連在一起。有一本新作出版,我還躺在病床上寫上他的名字,叫人寄往北京。後來有一次柯靈來探病,他談起健吾,問我是否知道健吾的事。我說知道,他去四川跑過不少地方。柯靈又說:“他這樣去得還是幸福。”我說:“他得力於氣功。”柯靈感到奇怪,還要談下去,我女兒打斷了他的話,偷偷告訴他,我根本不知道健吾的死訊。我一直以為他活得健康,又過若干時候,一個朋友從北京回來忽然講起健吾的沒有痛苦的死亡,我才恍然大悟。我責備我女兒,但也理解她的心情,講起來,他們那輩人、連長他們一輩的我的兄弟都擔心我受不了這個打擊,相信“封鎖訊息”,不說不聽,就可以使我得到保護。這種想法未免有點自私。

再過一些日子,健吾的大女兒維音來上海出差,到醫院看我。幾年前我還是“不戴帽子的反革命”的時候,她也曾到上海出差,夜晚第一次到我家,給我帶來人民幣五百元,那是汝龍送的款子。汝龍後來在信上說是健吾的主意。不多久健吾的二女兒也出差來上海,帶給我健吾的三百元贈款。在我困難的時候,朋友們默默地送來幫助。在病房中重見維音,我帶眼淚結結巴巴地講她父親“雪中送炭”的友情,十分激動。曹禺也在病房,他不瞭解我的心情,卻擔心我的健康,我的女婿也是這樣。聽維音談她父親的最後情況,我才知道他在沙發上休息時永閉眼睛,似乎並無痛苦,其實他在去世前一兩天已經感到不舒服。維音曾“開後門”陪著父親到兩家醫院,請專科醫生檢查。他們都輕易斷定心臟沒有問題。病人也無話可說,回到家裡一天以後就跟親人永別。

維音講起來很痛苦,我聽起來很痛苦,但是我多麼需要知道這一切啊!曹禺怕我動了感情,會發生意外;值夜班的女婿擔心我支援不下去,他聽說維音還要去看健吾的另一個老友陳西禾(住在二樓內科病房),便藉口探病的時間快結束,催她趕快下樓。維音沒有能把話講完就匆匆地走了,曹禺也放心地離開我。

病中(二)(2)

我一晚上想的都是健吾的事情。首先我對維音感到抱歉,沒有讓她講完她心裡的話。關於健吾,我想到的事太多了,他是對我毫無私心,真正把我當做忠實朋友看待的。現在我仰臥在床上,寫字吃力,看報困難,關於他,我能夠寫些什麼呢?他五十幾年的工作積累、文學成就,人所共睹。我最後一次見他是在他的家裡,他要我給他的《劇作選》題封面,我說我的字寫得壞,不同意。他一定要我寫,我堅決不肯,他說:“你當初為什麼要把它們介紹給讀者呢?”我們兩人都不再講話。最後還是我讓了步,答應了他,他才高興。現在回想起來,我多麼後悔,為什麼為這點小事同他爭論呢?

我想起了汝龍的一封信,這是我在病中讀過幾遍的少數幾封信中的一封。信裡有這樣一段令人難忘的話:

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我們左鄰右舍天天抄家,打人,空氣十分緊張,不料有一天他來了。那時我一家人擠在兩間小屋裡,很狼狽。他從提包裡拿出一個小包,說,“這是二百元,你留著過日子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