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大人,你怎麼睡到地上了?”
“我不想在這裡睡。”我哭著,“我要回姥姥家。”
“今天晚上不行了,太黑了,外面有大馬猴,等天亮了再送你回。”
“不,我要姥姥。”我仍然哭。
“你別囉嗦了,我們把她送回去吧。”二姨夫翻身起來,飛快地穿上褲子,二姨也飛快地給她自己穿上衣服,然後他們關上屋門,送我回姥姥家。
我仍然犯罪似的深刻地記憶著那個夜晚,我趴在二姨夫背上,由他揹著我,二姨跟在後面打著手電,那天沒有月亮。我們走過許多田地和房屋,腳步聲引起許多狗連綿不斷的叫聲。一段一段的小路互相銜接著,彎彎曲曲地通向姥姥家,那條路好像很長很長。我們到達姥姥家大門口的時候,我已經聞到了二姨夫身上散發出的熱乎乎的汗味了,他顯然因為揹我而累得精疲力竭,一路上他和二姨沒有任何一句話,二姨和他也沒有任何一句話。我姥姥被喚醒後起來開門,一見他們送我回來,心下一酸,忍不住嘆息著說:
“這麼不省心的孩子,唉,誰稀罕呢?”
“到底不是親生的啊。”我二姨這時候忽然很絕望地說出這句話,然後她放聲大哭起來,我姥姥也跟著哭起來,直哭到我也跟著哭起來的時候她們才罷休。
我現在一想起這件事情心中就極不安寧,我太任性了,假如時光可以倒流,我多希望我能重新回到二姨的房子,和她一起睡一夜,聞聞她頭髮裡的香味,可惜這一切已經過去了。現在二姨已經收養了兩個孩子,都是女孩,一個如我一般的年齡,聽說快要出嫁了,與二姨處得還好,另一個女孩還很小,大約今年才是上學的年齡吧。二姨辛辛苦苦地操持著這個家,從她最近寄來的照片看,她顯得蒼老了,但是笑容卻依舊寧靜。
白夜(3)
那一年的白夜和每一年的白夜一樣,姥姥的這些孩子像南歸的燕子一樣紛紛飛回他們的舊巢。這時候菜園裡各色菜蔬已經全部下來了,我們的飯桌上每天都有好幾盤的炒青菜可以吃。二姨用葷油燉的豆角簡直要把人的嘴都香歪了,而生蔥、小辣椒和西紅柿彙集在一起的涼拌菜更是美妙異常,這個時候如果還有一個土豆湯,湯上面漂著一層濃綠的韭菜,那可真要把人的肚皮都撐破。二姨這個時候做的飯菜就把整整一個家族的人都弄得飽嗝連天,我和表弟、表妹們常常在笑聲中像過年放爆竹一樣地放屁。
但是二姨偶爾也有不做飯的時候,不做飯的時候二姨就是病了。一天晚飯即將開始的時候,我姥姥吩咐我去喊二姨回屋吃飯。我出了房子就大聲地召喚“二姨二姨”,我聽見答應聲從菜園深處傳來,我就走入菜園,一直走到盡頭的廁所。我看見二姨蹲在那裡面,臉上有一種苦相,她看見我喊我“小大人”的時候臉上的肌肉似乎是痙攣的。我告訴她要吃飯了。然後我問她今天為什麼不做飯?她說她病了。“你病在哪裡?”我問她。“在這兒。”二姨從廁所裡站起來,我看見她腿間落下一條鮮紅的東西,宛如落霞。“血!”我驚叫,“二姨你怎麼出血了?”“還不是讓你這個‘小大人’給氣的,你以後不要再氣二姨了,你一氣二姨,二姨就要出血。”“疼嗎?”我問她。“疼死了。”二姨說。
這麼重要的情況難道我姥姥不知道嗎?二姨病成這個樣子我們誰還想吃飯?我聽完後一邊哭一邊跑著穿過菜園,當我從菜園中猝不及防地跑出來時,正與在院子中覓食的小雞雛相遇,我的一隻腳踩死了一個柔軟的小生命,可我顧不上這些了,我跑回房屋,姥姥正往飯桌上端菜。我抓著她的圍裙切切地說:“姥姥你快去看看吧,我二姨出血了,她要被疼死了!”
姥姥和圍在飯桌旁的親戚們像被搗了老窩的蜜蜂一樣一轟而起,紛紛跑出房屋,這時候我二姨卻從容地從菜園迎著我們走來。
儘管這是一場虛驚,但當時我的確被嚇了一跳,而且這種恐懼一直像陰魂一樣縈繞著我,我懼怕血。我十五歲的那年夏天,當我看到第一縷生命的流泉從我體內鮮紅地流出來時,我的眼前馬上閃現出二姨臉上的痛苦的表情,那種痛苦不知是什麼時候已經注入我的生命,我感到異常疼痛。我現在才悟到我的痛苦源自我二姨,她當年的表情留給我的印象像刀斧鑿過的痕跡一樣清晰,我無法逃脫疼痛的籠罩了,但我並不為此憂傷,因為它叫我永遠真實地記憶著一個人,記憶著一個女人在這塊土地上所有的痛苦和悵惘。
白夜的高潮應該算做極光的出現。我長這麼大隻遇見過一次。那是白夜初來時,我和姥姥去黑龍江邊刷鞋子。當我們剛把大大小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