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森林,森林中的樹木總是把它碧綠的水分子像扔銅錢一樣地朝我們的居住區拋來。尤其是微風吹來時,那些水分子密得像魚苗一樣晃動著柔軟的身體朝我們游來。更何況,我們面臨的那條黑龍江像個失戀的人一樣總是把它溼漉漉的歌聲唱給我們,我們的日子過得多麼涼爽和清新。
白夜像我年幼的粉紅色的腳趾,我實在捨不得在它身上穿上任何一隻鞋子,我情願光著腳丫從房屋跑到江邊,再從江邊跑到岸上的黃豆地裡去聽鳥聲。
如果說一對夫妻擁有六個孩子不算稠密的話,那麼當這六個孩子成長起來,各自組成了新鮮的家庭,又重新回來時,那麼這個家族就會像蜂房一樣熱鬧。我姥姥家就是這樣。
白夜來臨時,二姨、大舅、小舅、三姨都各自攜帶著他們的丈夫或者媳婦回家了,有孩子的再帶上他們的孩子。那些還不懂事的小孩在襁褓中的樣子簡直像一塊大點心一樣可愛。他們回來時像串親戚一樣受到客人的待遇。但這種待遇只會持續一兩天,過了三天,我姥姥就會吩咐她的孩子們幹活,讓這個去剁雞食,讓那個去洗菜,她又恢復了年輕時操縱孩子們的那種自由和樂趣。
他們為什麼要選擇白夜來臨的時刻回家,我至今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也許他們把白夜當成了一種節日,他們要趕在這個時候回來慶祝一下吧。但這個時候我媽媽和我小姨都不會回來,她們離我姥姥實在還很遙遠。所以房子裡的笑聲常常勾起我對媽媽的回憶,那時候心裡就有些發酸——大概那是最初的感傷吧。
在這些姨和舅當中,我最喜歡我二姨。她是六個姊妹中性格最為開朗而且長得也非常漂亮的一個。我記憶中的她是鵝蛋臉,一雙眼睛像牛郎織女星一樣散發著與眾不同的光彩,她的下巴的左方靠近嘴角的地方有一顆黑痣。她很能幹,洗衣、做飯、裁剪、縫紉,樣樣都拿得起。她一回來總喜歡逗我玩,因為她沒有孩子——至今仍然沒有親生的孩子。她離姥姥家比較近,所以也是回來得最勤的。我剛來的時候,母親和我姥姥一直有讓我給她當女兒的共同願望。因為我上有姐姐,下有弟弟,我們家庭中不要我也可稱得上兒女雙全。母親把我留在姥姥家後回家的第二天晚上,我二姨就帶著許多糖果來看我了。她一進了院子我們就聽到她的笑聲和狗對她的歡迎聲了。她進了房屋後像找寶一樣尋找我,她稱我為“小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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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2)
“小大人,你過來,讓二姨親親。”
我猶豫的時候,姥姥已經像推磨一樣地把我推到二姨面前,二姨就抱著我的頭像啃蘿蔔一樣地清脆地親我的臉。每次我都會感覺到她頭髮裡的香味。她喜歡洗頭,而且不用香皂,只喜好清水,但清水不知怎麼的就單單給她的頭髮裡留下了香味。所以在以後的生活中幾乎不是她的熱情和親暱吸引我走向她,而純粹是因為她頭髮裡那種夢囈般的香味。
“小大人,二姨揹你上俺家去睡緞子被。”
“我不去。”我說,“緞子被有啥好睡的。”
“滑溜溜,像電光一樣,它能給你撓癢癢。”二姨說。
於是那天晚上我就被二姨帶去睡她的緞子被了,長大以後我才知道那是她想就此收留了我的一個動機。二姨沒有說謊,那個晚上我的確睡上了一床湖綠色的緞子被,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被面上有十幾只牡丹的刺繡圖案和十幾只金色的小鳥。那些小鳥都有著誇張的翅膀,使人想到它們是一群可以飛進月亮的鳥兒。可我不知怎麼的卻很害怕我二姨夫,而且至今見他時仍有些惴惴的。他是做邊防工作的,喜歡喝酒、打獵、捕魚、冒險,還喜歡二姨的那顆黑痣。他看起來有些兇,別人都叫他“大陰天”。任何頑皮的孩子一見了他都有一種本能的害怕。我姥姥一直認為我二姨沒有孩子是因為他面相不善,但他的心腸卻很熱。那天晚上睡下去不久,我被一陣鼾聲擾醒——二姨夫的鼾聲像虎嘯一樣囂張。我突然意識到媽媽離我遠去後,二姨可能就要收留我了。我想到了“後媽”這個字眼,心裡就極其恐怖。我掀開被子,光著腳丫下了炕。房子裡漆黑一片,我站在冰涼的地上用腳無論如何也踏不到我的鞋子,我就蹲下來用手摸。我先摸到了幾隻大鞋和我的一隻小鞋,我把小鞋用一隻手提著,然後再用另一隻手去摸,結果老是摸到那些大鞋,我的那一隻小鞋彷彿被老鼠給偷跑了。我摸得失去了勇氣和信心,我真想把燈開啟或者把窗簾撩開借一下光亮,可是我卻擔心這樣做會弄醒了二姨他們,我就不知所措地哭了。我的哭聲一響燈就亮了,二姨從被窩裡爬出來將我抱到炕上,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