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了搖頭說:
“都不是,是有些不習慣。”
他說:
“你習慣什麼,看你們中國的莊子、蘇東坡的書?”
我問:
“那你有嗎?”
他說:
“為什麼沒有?這些東西我也同樣喜歡,你隨我來。”
我們上了樓,一位身穿紅棕色的女侍者出來迎接。野原一郎對她說:
“這是我請來的美麗客人,你去拿些糕點,煮最好的咖啡,送到我的書房。”
女侍者點頭哈腰地走了,尊嚴降低到與動物一般。
我們推開屋門進去,四周全是書,頂上的天花板是淡藍色的,如天空一樣明淨。鋼琴上一大束月季花,似乎在音樂聲中剛剛甦醒。一張根雕花桌放在房屋中央,榻榻米上蒙著嫩黃色軟布,四角繡著綠色的葉子;嫩黃色的窗簾,半掀著掛在窗上,上面很自然的綴著幾朵翠綠的小花。
四周的沙發都蒙著嫩黃的套子,一色淺綠的靠墊點綴著幾星黃點,就連地毯都是嫩黃色的,這兒的一切都是那樣的乾淨,那樣美得刺眼!
野原一郎招呼我坐在沙發上,旁邊是一隻古典的花架,翠綠的竹葉草直垂到我的髮際。衣櫃和傢俱都是乳白色的,與男主人的膚色相同,而這些黃色的裝飾正好與野原一郎的服裝顏色一樣,這一切都顯得那麼美,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舒適。
野原一郎指著書架說:
“你喜歡看什麼書,自己去取吧,拿走回去慢慢看。”
女侍者輕輕地敲了敲門,把咖啡與糕點放到根雕桌上,就退了出去。
野原招呼我過去喝咖啡。我說:
“我書也不想看,咖啡也不想喝。只想靜靜的坐一會兒。”
野原說:
“我真誠地希望你能經常過來。”
我沒有回答。這裡的擺設,這裡的藏書,這裡的色調,還有野原的儒雅都是劊子手的偽裝,都帶著濃烈的血腥味。
然而,我內心的活動和仇恨都沒有表露出來。我想著根生交辦的事,想著為父報仇的責任。依然虛偽地應酬著。我說:
“在獨身主義者的生活裡,你是最幸福的”。
他加了幾小勺白糖只放在一隻咖啡杯裡,而自己的咖啡杯並沒加糖。他柔和地用小勺攪拌著,並且連聲招呼著我快趁熱喝下去。
冒著熱氣的咖啡給了我溫暖的感覺。他的笑容越發溫和而慈愛,我的周身起了不少雞皮疙瘩,我明顯地感到,他的表演,與殘殺中國同胞時慘無人道的本相相比,真是天懸地隔。我驀然間心底發生了劇烈的變化,憤怒的火焰在心頭一閃而過。可我是需要理智,需要平靜的心境,我不能被他表面裝出溫文爾雅欺騙了。我要殺死他,惡魔的法力高強,能變君子也能變花朵,但七十二變,殺人放火的強盜本性難變。
我們坐到根雕桌前,臉對著臉喝著咖啡。我問:
“你為什麼對我如此好?我們可是有著不同的國籍,而且我又是一位風塵女子,我有些懷疑你是不是對誰都怎麼好?”
野原一郎看著我,突然十分正色地問:
“你恨我嗎?”
我心裡亂及了,不過還是低迷一笑說:
“我感謝你還來不及,怎麼能恨你呢?假如我恨你,我是不是太沒理由了�我可不是得了三分顏色,就要開染坊的人。”
野原一郎呵呵一笑,猛地仰首喝了一大口沒加糖的苦咖啡,表情特別複雜地說:
“我不想得到你,可是我喜歡你,你就像聖潔爛漫的櫻花似的在我面前開放,但我決不可動有私心雜念,你是一個*,可你的身心又是那麼純潔,我在中國的土地上生存,就是個侵略者,像你這樣正義的女孩,難道不恨我嗎?可是你們中國人,對大東亞共榮圈有太多的誤會。中國人咋就不明白,你們現在落後的狀態是多麼需要我大日本帝國的幫助。你說對吧?”
一副強盜的嘴臉,說出的全都是強盜邏輯!
“野原太君,你是徵詢我的意見嗎?”
野原以異樣的眼光看了看我。我故意把頭低下去,避開他怪樣的目光。只聽他溫和地說道:
“是呀,我倒想聽聽一位‘商女不知亡國恨’的風塵女子,是怎麼看我大日本的!”
他的話刺疼了我。
我抬起頭來,用威嚴的目光迎上去,衝著他那目光中的鄙夷與凌辱迎上去。這讓他感到意外,他速迅避開了我錐子般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