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在文學上表達的是君臣之情,曹操在文學上表達的是天地生命。
曹操顯然看不起那種陣前涕淚。他眼前的天地是這樣的:
東臨碣石,
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
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
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
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
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
若出其裡。
幸甚至哉,
歌以詠志。
他心中的生命是這樣的:
神龜雖壽,
猶有竟時。
騰蛇乘霧,
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
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
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
不但在天;
養怡之福,
可得永年。
當天地與生命產生牴牾,他是這樣來處置人生定位的:
對酒當歌,
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
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
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
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
食野之苹。
我有嘉賓,
鼓瑟吹笙。
……
月明星稀,
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
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
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
天下歸心。
我在抄寫這些熟悉的句子時,不能不再一次驚歎其間的從容大氣。一個人可以掩飾和偽裝自己的行為動機,卻無法掩飾和偽裝自己的生命格調。這些詩作傳達出一個身陷亂世權謀而心在浩闊時空的強大生命,強大到沒有一個不夠強大的生命所能夠模仿。
這些詩作還表明,曹操一心想做軍事巨人和政治巨人而十分辛苦,卻不太辛苦地成了文化巨人。
但是,這也不是偶然所得。與諸葛亮起草軍事檔案不同,曹操是把詩當作真正的詩來寫的。他又與歷來喜歡寫詩的政治人物不同,沒有絲毫附庸風雅的嫌疑。這也就是說,他具有充分的文學自覺。
他所表述的,都是宏大話語,這很容易流於空洞,但他卻融入了強烈的個性特色。這種把宏大話語和個性特色合為一體而釀造濃厚氣氛的本事,就來自於文學自覺。此外,在《 卻東西門行 》、《 苦寒行 》、《 蒿里行 》等詩作中,他又頻頻使用象徵手法,甚至與古代將士和當代將士進行移位體驗,進一步證明他在文學上的專業水準。
曹操的詩,乾淨樸實,簡約精悍,與我歷來厭煩的侈靡鋪陳正好南轅北轍,這就更讓我傾心。人的生命格局一大,就不會在瑣碎妝飾上沉陷。真正自信的人,總能夠簡單得鏗鏘有力。
三
文化上的三國對壘,更讓人啞口無言的,是曹操的一大堆兒子中有兩個非常出色。父子三人攏在一起,佔去了當時華夏的一大半文化。真可謂“天下三分月色,兩分盡在曹家”。
叢林邊上的曹家,真是好生了得!
我想不起,在歷史的高爽地帶,像漢代、唐代、宋代那樣長久而又安定環境中,哪一個名門望族在文化聚集的濃密和高度上趕得上曹家。有的以為差不多了,放遠了一看還是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這麼一個空前絕後的曹家,為什麼只能形成於亂世而不是盛世?
對於這個問題我現在還沒有找到明確的答案,容我以後再仔細想想。
在沒有想明白之前,我們不妨推門進去,到曹家看看。
哥哥曹丕,弟弟曹植,兄弟倆關係尷尬。有一個大家都知道的傳說,對曹丕不大有利。說的是,曹操死後曹丕繼位,便想著法兒迫害弟弟曹植,有一次居然逼弟弟在七步之內寫成一首詩,否則就處死。曹植立即吟出四句:
煮豆燃豆萁,
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這個傳說的真實性,無法考證。記得劉義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