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的兵變,最初是從東城鐵獅子衚衕總統府爆發,變兵是第三鎮全體。起事的時候,他們把總統府團團包圍,又撞進去放了一排亂槍,接著便大舉搶掠,府中比較珍重的東西,搜刮淨盡,連窗戶什物也都搗毀一空。袁世凱的臥房也被擊破了一角。這樣鬧了一陣,他們怒猶未息,又大舉縱火,接著南北兩城也陸續起火。這時候不過九點鐘光景,還沒有吹熄燈號。陸將軍得到訊息,和大家說:
“段芝貴這個人真該殺!前幾天商談,大家都說士兵生活很苦,不能減餉,他卻偏要把出征的餉銀減去了一兩。大家堅持不同意,他就搶白人說:‘減了餉怎麼著,你的兵難道是老虎,還會咬人嗎?’現在好了!激起兵變來了!看他怎麼收拾!真是該殺!該殺!”
第十四章正月十二日(4)
原來軍隊開拔,士兵每人加餉一兩,這差不多已經成了定例。現在段芝貴卻憑空把這一兩銀子減去。一兩銀子似乎算不了什麼,可是在士兵的眼中,卻非同小可。因為他們天天盼望的就是關餉。餉下來,扣除了伙食費,還剩得多少,他們一切打算和指望就都放在這上面。如今平白少去一兩銀子,這實在比要他們的性命還要嚴重。減餉的訊息一傳下來,士兵們無不憤激,口裡不住地咒罵,算是袁世凱的八代遭殃,給他們罵爛了。士兵雖然知識淺陋,但決不是可以隨便欺侮的。軍閥官僚們對於自己則奢侈淫逸,無所不用其極;對於士兵,卻剝削壓迫,無法無天。這樣的情形,兵心怎麼維繫?十年、二十年的光陰,不一定能訓練得出好軍紀,但是破壞起來,一件小事就可以把軍紀一掃而光的。這次的兵變,減餉的事實在是一個導火線。
卻說當晚火起之後,繼之以槍聲,霎時間東南北三城火光燭天,槍聲人聲糟成一團。陸將軍看見事變擴大,情形緊迫,急把營務處的一隊騎兵同兩隊步兵,統統調集到西單頭條他的公署前面講話。那天陸將軍穿著一件皮袍,衣襟上的紐扣還沒來得及扣上,他用手倒挾著衣裳,一隻腳蹬在門口的上馬石上,態度從容不迫,嬉笑著臉向士兵問道:
“你們知道那邊槍響是幹什麼的嗎?”
大家回答道:“不知道。”
“大概是兵變。”陸將軍親切地笑著說,“依你們看,他們在北京搶了人家的東西,發了財,能回到山東河南的老家去享福嗎?”
大家回說:“不能夠。”
“他們搶了東西,三個五個地溜回家去,行不行?”
大家說:“不行。”
“自然不行。溜到半路上就要給人家捉住砍頭的。可是他們現在那裡搶得熱鬧,我們卻什麼也摸不著,依大家的意思,怎麼辦才好呢?”
“不知道,全聽營務處主張。”
“若是這樣的亂搶一陣,大家就能發財,那我早就領著大家去搶了。我比你們年紀大些,見的比你們多些。依我的主意,咱們暫時不要動手,等會兒,看著能搶的時候,咱們再大夥兒動手。那時我們搶到的都集在一起,大家保管,大家花用。但要緊的是不要讓他們搶過了界,不然搶光了,就沒咱們的份兒了。現在大家快到西交民巷口去防堵,若是那邊有變兵往這邊衝,你們就告訴他們,就說西城留著咱們自己搶,不要讓他們闖過來!”
那時事變蔓延,人心浮動,有限的一點紀律,顯有不能維繫之虞。京中無論哪個部隊,都變得不穩。其情勢如瘟疫之傳播,如大火之燎原,誰也沒能力遏止。這樣的時候,陸將軍卻能不慌不忙,從容應變,實在是難能可貴的。當時他講這番話時,我就在旁邊,他那種鎮靜自然的神情,使我非常的敬佩。這就是那次北京兵變,全城都焚劫一空,獨西城沒有遭難的緣故。
十二點鐘左右,槍聲漸漸響到前門外,這時陸將軍帶了二三十匹馬隊,坐了一輛馬車,從西單牌樓經西四牌樓繞過後門北新橋,轉而南行,到了總統府。那時袁世凱同他的少爺袁克定正在瞠目相向,毫無辦法。府中門窗什物,七零八落,地上縱橫狼藉地堆滿了殘斷的檔案。袁看見陸將軍來了,喜出望外,哭喪著臉對陸將軍說道:
“到了這樣時候,什麼人都躲光了,你怎麼反倒來了?”
陸將軍說:“平常時候我可以不來,現在我卻不能不來。說話我不大會,趕到做實事的時候,我也許可以湊付的。”
袁就問陸將軍這事該怎麼辦?陸將軍說:“這事請總統不要管,無非一些土匪搗亂。交給我和薑桂題去辦好了。”
袁沉思一下,窘苦地說道:“好吧,這事就交把你們去辦吧。”
陸